山水逢

　　风雨如晦，青山隐隐。

　　冰冷雨丝织成千重水幕，垂落万木竞天的山林。茫茫水色中，大风肆掠而过，席卷着山林如海面一般潮浪翻滚。

　　萧然大作的风雨声中，还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铮鸣作响的刀剑声，和人嘶声力竭的呼喊声。

　　“大小姐！快走！”“护送大小姐先走！”

　　大雨之中，透过疏密的枝叶，能看见穿林而过的官道上，有几道人影骑着骏马飞驰而过。被护在中间的少女锦衣束发，容貌灼灼，明艳如海棠。她神情冷肃，一手指节发白的紧拽缰绳，一手握着马鞭不停促马疾行。风雨之中，她衣发尽湿，长发在背后盘结扭曲，说不出的狼狈，一双桃花眼此刻无丝毫娇妩之意，被大雨冲刷如寒星凌空。

　　在他们身后远处，有一群黑衣人被几道人影拖住混战。飞溅的鲜血，刺耳的兵器声，很快被风雨冲刷湮没。随着那几道阻拦的人影倒下，黑衣人又势如急云，纵马朝着前面的几道人影汹涌而去。

　　少女身边的随从不时回望，随着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其中两人一咬牙反身迎上。对战，不敌，倒下，冰冷风雨中鲜活的人命被无情收割，如此往复，少女身边只剩下一人。

　　蹄声凌乱，风雨扑面，山林层层后退，晦暗天光忽而一明，一条水阔岸远的江面出现他们眼前。

　　两人骤然拉紧缰绳，马匹长长嘶鸣一声，高扬前蹄止步不前。少女在雨中闭目，面上全是决然。而随从目光惶急的左右望望，他双眼突然一亮，看见一处灌木丛中系着一排竹筏，他急声道：“大小姐！我们过江！”

　　少女闻言望了过去，桃花眸中也透出绝处逢生的亮光。两人迅速翻身下马，扶着竹筏漂上江面。

　　长竹划水，竹筏很快在风雨中飘飘摇摇驶离江岸。但是急追的黑衣人也已至江前，眼看着就要涉水而来。

　　随从突然将手中竹篙交给少女，“大小姐，保重。”说罢抽出腰中刀剑跳下竹筏，拦截还在浅水处试探的黑衣人。

　　少女形单影只的坐在竹筏之上，明艳容光黯淡，脸色苍白，双目不知何时起了粼粼水光，不知是倾天落下的大雨所致，还是其他什么。她最后望了一眼朦胧雨幕中的混战，咬唇转身，奋力撑着竹筏往隐隐约约的对岸而去。

　　但是下一刻，有嗖嗖的破空之音响起，支支长箭在风雨中往竹筏人影急追，不过都被猛烈的狂风携裹着无力的掉落江面。

　　江岸上的黑衣人见此，再次将弓拉成满月，蓄满力道，朝竹筏射出凌厉一箭。少女侧身躲避，长箭噗的一声狠狠扎入竹筏，只是好巧不巧，正落在捆缚竹筏的绳结之上。

　　一声破裂脆响在辽阔江面响起，竹筏突然四散而开。

　　锦衣少女的身影在渺茫雨幕中坠落江中，转瞬就被因大雨而变的湍急的水流吞没。

　　岸边的黑衣人看了许久，才纷纷策马转身没入山林。而他们离去之后不久，远处的江面冒出一丝人影。沉碧江中，锦衣少女紧紧抓着几支还未完全散开的长竹，被冰冷江水带着顺流而下，越来越远。

　　四野被大雨笼罩，天光愈加黯淡，江心的少女在落雨激流中无处靠岸，渐渐开始支撑不住，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

　　她双眼开开合合，模糊的视线中似乎看见一道青碧色的影子，在风雨中掠水而来。然而还不待看清，她双手无力松开，沉入江中。

　　风雨声顿时远去，意识一片空无，耳边只有沉闷的水声。她双目紧闭，长发衣裙在水中飘散，宛如沉睡的水妖，直往江底坠落。

　　江面上的青影也没入江中，追着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手臂一伸环住少女的腰，带着她往幽光浮动的水面游去。

　　*

　　老爷身故！小姐速归！

　　“大小姐！快回去吧！”“你们护送大小姐先走！”“大小姐，保重。”“大小姐…”

　　“大小姐…”

　　轰——轰——

　　昏迷的人被重重梦境困住不醒，一会儿是写着噩耗的白纸黑字，一会儿身边人的声声呼喊。梦境忽而一变，有滔天巨浪猛然掀起，将所有的声音全都吞噬。

　　突然而至的黑暗让昏迷的人梦中惊醒，坐起身来大口喘息。她激烈的喘息几口，才缓缓停下，目光谨慎的打量身边环境。

　　她身下垫着一堆杂草，杂草柔软干燥，隔离了潮湿的地面。而她入目则是一个低矮山洞，洞中正燃着一堆温暖篝火，木枝噼里，火光摇曳，驱散了山洞的阴暗。

　　火堆前背对她坐着一道人影，青衣墨发，身形纤长，影子被跳动火焰投在山洞墙上，忽闪明灭。人影身边横亘着一把长剑，人影不远则卧着一匹沉睡白马。而她原本穿着的锦衣外袍，则被搭在另一边，就着火堆烘烤。

　　刚刚醒来的人迟疑一瞬，想起昏迷前的见到的水上青影，她声音沙哑的问道：“是你救了我？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墙上影子一动，青色身影微侧过身，在莹莹火光中露出一半神情淡漠的少女面容，少女声音如山林冷雨，淡淡道：“子夜。”

　　“子夜…”干草堆上仅着雪色中衣的少女低念的一遍，然后哑声道：“多谢子夜姑娘救命之恩，我是风州连昭。”

　　她说完就注视着对方神情。但是火堆前的少女神情未动，依然清清冷冷，从水袋中倒出清水至手中握着一只木杯，然后站起身来行到她身边，俯身递给她。

　　连昭望着眼前之人片刻，微微放下心来，然后伸手接过。触手温热，浅浅的暖意从手心蔓延。待眼前的人重新回到火堆之前，她垂首饮了一口，然后陷入静默。

　　山洞荒芜，两个少女却如明珠，一个清风晨雾，一个晓天明霞。

　　只是明霞黯淡，连昭脸色苍白，长睫低垂，神情沉凝。她想起她之所以流落到这里的原因，眸中泛起悲色。

　　她又抬起头，目光从少女身边的剑和白马滑过，下定什么决心，突然开口道：“姑娘大恩，连昭理应回报。姑娘能否送我回风州，重金酬谢。”

　　她似是从未有求于人，一番姿态有些生硬，语气也毫不婉转。

　　子夜侧首看着她，清浅双眸倒映着跳跃火光，良久静静不语。连昭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够诚恳，她正要再度启唇，子夜收回目光，淡声道：“好，雨停之后。”

　　连昭这才注意到风雨依然未停，她从山洞望出，洞外一片黑暗，茂密山林影影栋栋。而倾天大雨不知何时已转为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仿佛将山洞与整个世界隔绝，万籁之中只余雨声。

　　*

　　长夜漫漫，风雨在黎明破晓时终于止停。苍穹山林被雨水洗过，一个高远澄澈，一个苍翠流青。

　　满是水露的绿林之下，白马精神抖擞的立在山洞之前，子夜幽立林下，素手轻抬，顺着它脖脊后面柔顺的鬃毛。

　　连昭扶着洞口而出，就看到这样一幕。青衣少女容色空灵，唇角带着浅淡笑意，而神骏白马低垂头颅，轻蹭青衣少女左肩。

　　“子夜姑娘。”连昭低低出声。

　　子夜闻言侧首，唇边笑意消于无痕。她微一点头，然后翻身上马，对着洞口的连昭伸出手臂，“走吧。”

　　水汽润泽，垂落的衣袖如同青云，青云之下的手掌纤长莹白，看起来还有几分细弱。

　　但是连昭看着子夜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莫名信任，她上前一步握住看起来细弱的手掌，随即被带至马上。

　　红日缓缓东升，金光遍洒绿野。青山之间，碧江之畔，白马穿林而过，往风州疾行而去。

　　于此同时的十里之外，有玄衣骑士护卫着高大马车，也行入风州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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