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山穹珠光明暗，高殿巍然矗立。

　　长老已经行出殿外，两名弟子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一同站在雕刻着流云月纹的挺拔白柱之下。

　　长老手中还拿着那支染血长箭，他森冷目光扫过四方影影绰绰的宫阙，依然沉沉不语。

　　他身后其中一名弟子道：“师父，可要召集人手搜寻？那人受了伤，肯定跑不远。”地宫楼宇重重，却人数稀少，要是真有人不知不觉混进来藏身其中，一时还真难以找到。

　　长老却阴着脸挥手道：“勿要打草惊蛇，她能逃脱，定然是还有同党。”

　　他想了片刻，又寒声对两名弟子道：“你带人守住各处入口，你明日听我吩咐。”

　　两名弟子齐齐垂首恭声道：“是，师父。”

　　*

　　宫墙迤逦，毫无灯火，低矮房屋在幽深的阴影中，沉寂阒然。

　　房中床榻之上，子夜已经拢好衣衫，宫主也解下发带，露出狭长深邃的双眸，他目光静静落在少女身上，不复平日看待他人时的漠然，竟如春风化雪一般，隐隐藏有几分和暖。他淡声出言道：“姑娘不该孤身犯险。”

　　子夜从床沿放下双腿，白色衣摆也随之如流云滑落，她闻言垂目，“是我思虑不周，不曾想到他们提前让人服下亡魂散，以致无辜之人遭受牵连，神志不明，无法带他们出去。”

　　她话音一落，房中更加寂静。宫主望着眼前长睫低垂的少女，眸中情绪难明。

　　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如静水无波，隐身暗处护卫宫主的罗睺觉得自己懂了什么，宫主意在子夜姑娘不该犯险，子夜姑娘却好似在自责一人力微，无法周全。

　　房中静默半响，宫主才轻然出声打破沉寂，“姑娘年少，怎可能事事慎密。再则不如此，也难以找到圣月所在。”

　　子夜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暗色冥冥，她的侧影在寒泽微光中有些单薄。不同于往日来去如风缥缈无迹，她此刻静坐床边，纤肩染血，螓首微垂，勉强展露出半分姑娘家的弱态。

　　子夜出神入化的武功总是让人忽略她的年龄，但她却如宫主所言，不过是一个碧玉之年的少女。其他同年之女受尽父母娇宠之时，她却穿山过水，独自一人于尘世漂泊。

　　面对沉默的少女，宫主修眉微拢，“我察姑娘内息不济，可是常替药奴驱毒所致？”

　　子夜闻言沉思，低垂的清浅眸中有怀疑之色，心中似有不解之惑，但她再抬首时，眼中疑色已无，她平静回答：“是。”

　　宫主沉声反问：“这些都是不相干之人，值得姑娘如此费心费力？”

　　“习武之人，路遇不平，怎能视若无睹。”子夜静静回望，目光如水，似乎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宫主一直直视着少女，双眸沉敛如覆薄冰，闻言他苍白唇角忽而微微一动，如春寒乍破，冰面裂纹，绽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轻浅笑意，若不细看，无人能察。

　　少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一束明光洒落沉沉深渊，让冰雕一般端雅静坐的宫主突然鲜活了几分。

　　他难得的忆起过往，数年前，崂山岭密林之中，有小姑娘同样理所当然的说道：“我是习武之人，怎么能见死不救。”小姑娘的嗓音清清浅浅，如鸾鸟初鸣，清越明润。

　　“从…从明水一逢，已能窥出姑娘行事，贵人贱己，君子遗风。”宫主眸中冰雪消解，但他想起什么，修眉重新拢起，“但姑娘如此无疑竭泽而渔，不然今夜也不会遇伏负伤。”

　　“公子过誉，”子夜略过夸赞，“今夜遇伏恐不是因为此事，而是我已露破绽。”

　　“破绽？”

　　“实不相瞒，我师承一脉于医毒之道毫无涉猎，但前朝江湖风谲云诡，有前代师祖特意寻了淬体之法，抵御百毒。我初到圣月之时，他们曾拿我试蛊，但蛊见血不入。”

　　剩下的自然不言而喻。

　　宫主眉峰渐起，“你早知道，却还让自己身处险境。”

　　子夜沉默一瞬，才低声答：“我总要带他们出去。”

　　优美凤目深沉的凝望少女，宫主洞彻道：“你几次夜探，是想找到亡魂散的解药，如此一来，他们若恢复神志，就是人证，救人查案一举两得。”

　　静夜如水，少女目光也如静水，她被人说破意图没有半分情绪起伏，望着宫主平声道：“公子敏锐。”

　　宫主默然不语，目光从少女肩上滑过，眸中似有暗芒隐现。片刻之后，他突然道：“我此来也是为查圣月，解药之事你不必再管，待时机成熟时，你只管先带他们出去。”

　　子夜望着宫主，眸如浅溪微动，似在分辨他话中真意，不过须臾，她轻轻颔首，“好。”

　　她又望了一眼屋外微光，幽立起身，敛身行礼，“公子今夜之恩，不知如何回报，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宫主也逸立起身，他侧身一避，淡声道：“姑娘也曾救过我，此事不过顺手而为，不必再提。”

　　子夜静立片刻，才又道：“夜已深，我先告辞了。”

　　宫主望她一眼，侧首门扉方向，“罗睺，送姑娘回去。”还不待子夜拒绝，一道影子不知从何处一闪而出，下一刻罗睺就静静候在门边。

　　门扉半开，幽光一涌而入，白衣染血的少女从斑驳暗影深处行进幽光，下一瞬，一白一黑两道身影飞掠远去，融入宫墙之中。

　　宫主一直站立原地，目望虚空，墨发衣摆纹丝不动，宛若以假乱真的雕塑。直到罗睺再次返回，他才身形微转，坐回床边。他对着掩上门扉的罗睺道：“传信计都，明日破阵。”

　　罗睺诧异抬首，“宫主？”

　　宫主冷言：“圣月教虽藏的够深，防范却弱，让计都先遣人入暗河，里应外合再破阵。”

　　罗睺惊讶，他们来此只为查探底细，但是现在底细不明，听宫主的意思却是打算直接攻破。他暗想，是因为子夜姑娘吗？而且，圣月教防范并不算弱，只是千机宫专于机关暗术的能人不少，是以在宫主面前，便如同毫无禁制一般。

　　“宫主，这样的话，千机宫不就彻底暴露在那些人面前？”

　　宫主凤目一暗，眉宇间不复刚才面对子夜时的春寒乍暖，满是漠然冰冷，他沉思片刻，又冰冷道：“让计都联系那个照州捕快。”

　　“是。”

　　*

　　山野绿林，晨曦将明，层层青山在薄雾下若隐若现。

　　因为朝阳未出，树木枝叶杂草荆棘还满是湿润晨露。繁茂山林间，一道人影快步走过，带动露水簌簌抖落。

　　人影身形挺直，面容俊朗，身着皂衣长靴，腰悬公门长刀，正是拜托子夜查案的照州捕快耿言。他在山间寂寂独行，翻过一座山头之后，躲在一株大树下远目眺望连绵群山。

　　时间已过去许久，子夜那边却一丝消息也没有传回，他不免心生焦急。但是他对山里的阵法束手无策，只能每日过来徘徊守望。

　　这一望便望至金乌临空，灼热金光漫洒山林，透过枝叶缝隙在幽暗的林间投下缕缕光线。

　　耿言神情带了躁意，他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未免太过仓促，虽然子夜姑娘身手不凡，但是到底这个江湖门派还不知内情，这么贸然混进去，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他紧抿着唇又环忘了一眼重重青山，才有些不甘的往回行去。

　　他刚行了几步，一道冷硬的声音在林间响起：“你是耿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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