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暮色四合，天光在厚重的云中散尽，猛烈的海风携裹着海浪，不知疲惫拍打着陡峭断崖。

　　冥冥夜色之中，白马载着青衣少女从远处海边而来。

　　白马轻车熟路行上那块巨大的礁石，子夜翻身下马，喂着白马吃了一块饴糖，然后静立礁石之上，目望大海。

　　远远的海面之上，一艘大船正往海天一线处行驶，船身越来越小，渐渐化为一点小小的黑影。

　　风卷云涌，空中隐有电闪雷鸣，白马有些躁动的在原地踢踏，一声细微的金石相击之声在马蹄下响起。

　　子夜从几不可见的船影上收回目光，低头望去。一枚小巧的刻刀在马蹄不远，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她拾起刻刀，竖在眼前凝视片刻，突然驱马入林，自己则飞身而上掠至崖顶。

　　圆柏之后，木门大开，幽暗天光下，寒冷崖风中，老者瘦弱的身躯横躺在冰冷血泊里。

　　子夜走近，目光在死寂的房中一扫，然后轻轻掩上房门。

　　片刻之后，青色人影如一道流星，从断崖上飞跃而下。

　　断崖沉寂不过半刻，又有人影爬上峰顶直奔木屋，随即爆出一阵哀呼：“老师！老师啊！”

　　一代重臣，半生荣华，晚景凄凉，骤然亡于这无名山头。

　　*

　　暗夜无光，潮声如雷。

　　浩瀚大海恍如汇聚无尽夜色，幽暗深邃。莫测的海下暗流涌动，让人颤栗胆寒。而海面上，风高浪急，惊涛骇浪如千军万马一般，呼啸着奔腾远去。

　　汹涌的波涛中，稳稳穿行着一叶扁舟。小舟乘风破浪，一道纤长青影手握长剑，伫立舟中。

　　海浪已经将子夜浑身浇透，莹白的脸侧垂着几缕湿润发丝，青衣紧紧贴在身上，背后长发也湿漉漉的扭曲缠结。

　　但她恍若未知，神情漠然，沉凝目光穿透黑夜，在起伏的巨浪中寸寸搜寻。

　　一点萤火微光突然出现在如怒波涛里，子夜目光一凝，脚下轻舟如箭飞驰。片刻之后，微光渐大，是一艘亮着灯火的行船。

　　子夜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大船暗影，直到轻舟和大船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她突然弯腰，手中拿起一串粗大的绳索，凌空一抛。

　　绳索如同会听话的灵蛇一般，穿过排天巨浪，悄无声息的绕上船舷。

　　*

　　黑暗船舱空空荡荡，舱外汹涌海浪拍打船身，回荡着砰砰巨响。

　　一阵极其细小的窸窣声被潮浪掩盖，无人听闻。

　　是双手双脚被缚的小九，她蜷缩在一堆箱子中，费力的在箱沿上磨着手腕上的布条。布条紧绷勒进血肉，又加之大船在海浪中摇摇晃晃，她细弱的手腕已经被磨撞的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带出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让她更加清醒，她紧紧咬唇，在黑暗中大睁双目，脑海中一遍遍全都是爷爷临死前的背影。

　　爷爷本来就…本来就…

　　她双眼温热，心绪如同翻涌海浪。

　　咔哒——

　　哗然浪声中突然响起一声轻响，随即是呼呼冷风不知从何处蜂拥灌入。小九被冷风一吹，兀然停下动作，在黑暗中恐惧的缩成一团，惊惶的望向虚空之处。

　　海浪隔着一道船墙近在咫尺，她却觉得一下子变得遥远，舱内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在她耳边无限放大。

　　只听空旷船舱内，又是咔哒一声轻响，风口被掩上，舱内重新变的一片死寂。她感觉到有一道湿冷黑影朝她走来，她甚至能察觉到黑影身上咸湿的水汽。

　　小九被吓的正要尖叫出声，一根冰冷手指就竖在她的唇边，少女独有的清澈声音低低道：“别怕，是我。”

　　小九听到熟悉的声音，一直强忍的眼泪瞬间决堤一般滑落，她细声哽咽道：“子…子夜姐姐…”

　　子夜低低嗯了一声，冰凉手掌抚上小姑娘的头顶，随即在黑暗中无声下滑，禁锢着小九的布条如遇刀刃纷纷散落。

　　小九一得自由就扑进子夜怀中，她的嗓音沙哑哽咽，断断续续，语不成句，“我爷爷他…我爷爷…”

　　“我都知道了，”子夜环住小姑娘瘦弱的肩，“我先带你走。”

　　“不…我不走…我要为爷爷报仇！”小九带着哭音痛苦出声，她的手还紧拽子夜的衣摆，海水染痛伤口也未察觉。

　　子夜静默半刻，在黑暗中低低道：“好，报仇。”

　　“不…我不是…不是想让姐姐替我去…”小九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巨变如噩梦一般时刻在脑中呈现，她知道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什么也做不了，但是仇人就在船上，她不想就这么离开。

　　小九挣扎着从少女怀中站起，想要解释，脚下不注意间踢上一个木箱，大船摇晃，本就歪斜的木箱顿时咚的一声重重倾倒，随之传出嘈嘈切切一阵乱响。

　　黑暗的船舱中，一地微弱莹光满地滚动。

　　*

　　船舱之上，一间宽阔大屋燃着温暖火光。火光之下，盘腿坐着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男人面容普通，却不怒自威，手中正拿着一方柔软棉布，擦拭一把冷气森森的长刀。

　　火光摇摇曳曳，如镜刀刃上似有寒光流动。

　　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他突然停下手中动作，侧首对门边暗影处沉声道：“去看看，可是他们回来了。”

　　暗影中垂首跪坐的人低声应是，站起身来推门而出，他就着室内亮光往远处张望，深沉的黑夜中，甲板上空空荡荡，远处除了翻腾的海浪之外毫无动静。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得更加仔细，却突然全身一麻，失去知觉。

　　明亮屋内，虚掩的木门在海风中开开合合，灯火下的男人久等不到回话，皱了皱眉，将棉布随手放在案上，提着长刀往门边行去。

　　宽厚大掌推开木门，倾洒的火光照亮狭长走廊，男人踏入廊中，下一刻又皱眉收回脚步。他垂首看向脚下，地板之上，有一道湿漉漉的水迹往幽暗舱内蜿蜒而去。

　　他目光略一变幻，顺着水迹往船舱深处走去，走到木梯前又倏地停下，想要转身折返。

　　一把清寒长剑悄然抵在他的喉间，少女清澈的嗓音淡淡响起：“别动。”

　　男人不受威胁，他眉眼一利，突然后退，手中长刀以诡异角度铮的一声挑开颈中长剑。

　　但是长剑如影随行，持剑之人也顺着他后退的凶猛力道往甲板飞掠。一番无声颤抖，锋利剑刃依然回到他的颈间，甚至他另一只未握刀的手臂被一道剑气重重一弹，就失去力气，被反剪在了身后。

　　男人心中骇然，他本鲜少遇见敌手。他见无法避开，干脆将手中长刀往长廊一掷而出，一阵丁零当啷的乱响之后，几道木门被大力砸开，屋中也随之涌出影影绰绰的人流。

　　有人看清甲板上的情形，大声喊叫，“有刺客！抓刺客！”“放开将军！”

　　一时之间，脚步声，刀剑声，喊叫声，杂乱的响起。嘈杂的声音和澎湃的海浪中，火把和船灯也陆陆续续被点燃。顷刻之后，甲板上就灯火通明，蚂蚁一般的黑衣人将甲板中央的人团团围住。

　　子夜面无表情长身而立，她似乎毫不费力的将男人压制着半跪在地，长剑轻巧的横隔在他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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