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一）

　　嘈杂的酒吧，闪烁迷离的光线。
　　“Aleppo，你今天很漂亮。”Nico朝坐在吧台旁的黑发女子挤挤眼睛，Nico是酒吧调酒师。
　　黑发女子懒洋洋地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谢谢！”
　　“Nico，一杯苦艾酒！”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女郎Alice走了过来，和黑发女子打了个招呼，眼睛却落在她身后。
　　黑发女子是林一朵，是酒吧的常客，和侍者都很熟。林一朵看她两眼发亮地看着某个地方，不禁好奇地瞅了一眼。不远处坐着两个男士，一个穿欧式风衣，身材瘦削，一个穿着休闲装，相貌英俊。
　　“穿风衣的那个前天来过一次。三十岁上下，商业精英，工作地点在附近，最重要的是单身贵族。休闲装的那个已经有主了。”Alice压低声音说。
　　“动心了？听我一个建议，中意就上去搭讪，肥肉送到嘴边不吃是傻子！”林一朵斜睨着她。
　　“你以为我没试过？”Alice没好气地说。
　　“我去去就来！”
　　穿着欧式风衣的是松思晟，他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深褐色波浪卷发，细高跟鞋，端着酒杯。来人笑嘻嘻地问：“我能坐下吗？”没等回答，人已坐到松思晟旁边。
　　松思晟见她一直盯着他看，笑着问：“小姐贵姓？”
　　“松总，你不认识我了？”
　　松思晟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刚到上海没多久，认识的人不多，小姐是？”大概又是一个花痴女，他对这种搭讪已经见惯不怪。
　　“林一朵。咱们一个公司，我是销售部门的。”
　　“哦，林小姐有什么事情吗？”
　　林一朵右手支着下巴，轻轻叹气说：“松先生，你相信我对你一见钟情吗？”
　　松思晟和休闲男都愣了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休闲男紧抿着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林一朵没有一丝害羞，从容大方地继续说：“松先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工，暗恋着大老板，你别害怕！”
　　松思晟哭笑不得，暗恋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关注，一种是站在耀眼处光明正大地纠缠。如果这个女子不是恶作剧，所言属实的话，很明显她属于后一种，接下来就是判断她的心脏承受能力。但松思晟不想花时间在不认识的人身上，即使是同事。
　　“林小姐，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那就是和我一样单恋了，我意中人是你，你意中人是别人，这不矛盾啊。”
　　“……”
　　林一朵看了看时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松思晟的手机响起。
　　“松先生，我的号码，再见！”
　　说完一阵风去了，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
　　Alice睁大眼睛，“你怎么办到的？这是真的号码？你别糊弄我。”林一朵把通话记录给她看，“刚刚拨打的，看清楚了还有名字——松思晟，假一赔十。”
　　出了酒吧，林一朵内心狂喜，狠狠亲了一口手机，总算逮到个机会让他知道她了！

　　（二）

　　咖啡馆。
　　松思晟慢慢搅着咖啡，他对面的佟琳则看着窗外的景色。他看着她美丽的侧脸，思绪如潮。九年的时间，如今已物是人非。
　　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终于，松思晟率先开口，“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佟琳的视线从窗外移到他脸上，轻笑着说：“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定居在上海了。”
　　一个问题就在嘴边，松思晟顿了顿，还是说：“沈洪对你怎么样？”
　　“我们打算近期结婚。你呢，还是单身？”
　　松思晟顿时感觉利剑剜心，他自嘲，“是啊，看来我也要抓紧了。”
　　又是一阵沉默。九年的光阴，松思晟不清楚到底自己在执着什么。最初很多个夜晚，她的身影总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眼前。后来几年，她的脸渐渐模糊，而那些甜蜜的岁月却依旧盘踞在脑海。
　　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的初恋，又是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娘，但新郎不是他。
　　他低下头缓了缓，确定脸上的面具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悲伤瓦解，“为你感到开心，祝福你！”
　　佟琳见他神色正常，语气真诚，开心地笑了，“谢谢！”
　　这时，松思晟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打了个手势，佟琳会心一笑。他接完电话以后，透过玻璃窗凝视着佟琳的侧影。似乎他总是在看她的侧脸。
　　手机响了一声，佟琳放下咖啡，拿起手机，一条短信，来自松思晟：一定要幸福！

　　（三）

　　乔把一沓文件放在林一朵桌子上，“一朵，今天加班。”
　　“又加班？累死啦！”
　　乔俯下身子，神神秘秘地说：“松总今天有点异常，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不许人进去打扰。”
　　林一朵来了精神，“怎么？”
　　乔环视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她们，“小道消息，有人看见松总前女友了。”
　　林一朵一怔，脸色变了变。乔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对了，你之前要松总的资料干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春心动了。”
　　“动了又怎么样？”林一朵一脸无赖样。
　　乔上下打量她，摇摇头，“我劝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吧。等将来成了女强人，松总说不定会多看你几眼。”
　　八点了，大部分员工都已经走了。林一朵在松思晟办公室附近转悠，琢磨着有没有理由，不显得牵强附会又比较紧急，让她能够敲开办公室的门。她转悠了一个小时，也没琢磨出来。深深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时要是多看《孙子兵法》，她脑细胞不知道能少死几百万。
　　房间没有开灯，松思晟身子深埋在椅子里，抽了一下午的烟，浑身都是烟味。
　　良久，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打开门走了出去。这点已经没人了，空旷的楼道里回响着他的足音。他抽了太多烟，坐了太久，脑袋有点发沉。
　　“松思晟，小心！”
　　听见一声惊呼，他下意识转过身来寻找声音来源。刹那间有个人扑到他身上，力气很大，他重心一个不稳，身子向后倒去。

　　当时看到松思晟神情恍惚地走到楼梯边，林一朵怕他摔下去，扑上去想拉住他，没想到两人一同滚下了楼梯，撞到墙上被反弹了回来。林一朵疼得龇牙咧嘴，全身无法动弹。松思晟揉揉头，发现身下压着个人，大吃一惊。抬头细看，惊得脸都扭曲了，“林一朵？”
　　林一朵疼得脸色煞白，听见他叫她，却笑得十分开心，“松思晟，你还记得我？”
　　“记忆深刻！你怎么在这里？”松思晟爬起来，看她脸色不对，关心地问：“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能坐起来吗？”
　　不提也罢，一提林一朵不仅愤愤，“松思晟，你这么大个人走路不看路吗？活活吓死人！”
　　松思晟苦笑不得，明明是她把他撞下了楼梯。
　　林一朵抬起胳膊想坐起来，腿一动，疼得只吸气。松思晟立即明白她伤到了腿，掏出手机，“你先躺着，我叫救护车，你怎么样，能撑下去吗？”
　　林一朵拉着他的衣服，笑嘻嘻地说：“能，但你留下来陪着我，我一个人害怕。”
　　“没问题。”
　　话说完后，好像没有话可以说了。林一朵盯着他看了片刻，忍不住说：“松思晟，你没事吧？”
　　松思晟困惑地看着她，“我没事。”
　　“你命真好，从那么高的楼梯上摔下来，我摔得半死不活的，你却一点事也没有。”
　　“……”
　　“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待在办公室？”
　　“这好像是我的问题。林小姐，你为什么还没有下班？”
　　林一朵眨眨眼睛说：“松思晟，我在暗恋你啊！”
　　松思晟不置可否地笑了，“这和我的问题有关联吗？”林一朵对他的笑有些气恼，因为暗恋你所以担心你，因为担心你所以在你办公室前徘徊。
　　“你是不是装的？暗恋你所以关心你啊。”
　　松思晟一滞，继而笑了，“林小姐精神这么好，看来没伤到脑袋。”
　　救护车来了，林一朵被放在担架上，推进车里时，她四处寻找着松思晟的身影。她看到他了，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衬得人很小。不知道为什么，林一朵鼻子发酸，心头发痛。
　　希望有个人能驱走你眉间的阴郁，眸中的伤悲，如果那个人还没有出现，那让我扮演这个角色好了。

　　（四）

　　病房里很安静。林一朵的右腿打着石膏，行走不便，只能躺在床上。她盯着天花板，百无聊赖。松思晟推开门进来时，她瞅了他一眼，继续发呆。
　　松思晟笑着问：“在想什么？”
　　“在想一个人，想一个地方。”
　　他给她看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你托我买的烤鱼。我还买了两样素菜，你现在要吃吗？”林一朵点点头。他扶她坐起来，支起小桌子，摆放好饭菜，烤得金黄的鱼，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馋的林一朵直咽口水。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吃完后，啧啧赞叹：“有此等美味，不枉此生也！”
　　松思晟看她一脸满足的样子，忍不住说：“早看出来你是个吃货，但没想到是个对食物没什么要求的吃货。”
　　“人年纪大了，就知道知足常乐，需求低了，快乐就很容易。”
　　“你应该还不到三十吧。”
　　林一朵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问女士年龄是个忌讳吗？”
　　“好，我不问了，你吃吧，等会我收拾。”
　　半个小时后，林一朵满足地靠着枕头，视线跟着松思晟转来转去，“松思晟，你觉得我怎么样？”
　　松思晟说：“我觉得你很花痴。”
　　林一朵凑上前戳他的脸说：“你深沉，你成熟，你稳重，但撕下这张完美的面具你是什么样？”
　　松思晟盯着她，她看着他。
　　她大着胆子说：“我三十了，你说我花痴，可是我从来没有爱上任何一个人，除了你。”
　　松思晟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恨不得立马离开，“林小姐，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林一朵反应灵敏，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哀求着说：“我无聊一上午了，你陪我去院子里待一会好不好？”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斑驳的树影随风跳跃。林一朵张开双臂，仰着头，沐浴着阳光。
　　松思晟坐在条椅上，好似在看周围的景色，又好似在发呆。
　　院子里人不是很多，放眼望去，三三两两的都是些上了些年纪的人，很安静。林一朵东转转西逛逛，一会去玩长青叶，一会去追小麻雀，眨眼又仰着脑袋盯着树梢，反正闲不下来。松志远早已经回过神来，看见她像只皮球似的滚来滚去，无意识间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恰好被林一朵的眼睛捕捉到。
　　“你真正笑的时候很温柔。”
　　“是吗，这么说你能分辨出来哪些是发自内心的笑？”
　　“当然了，冷笑、皮笑肉不笑、嘲笑、敷衍的笑，这些都不难看出来。好比现在我在冷笑，”她做了个冷笑的表情，“现在我在开心地笑。”
　　松思晟大笑，林一朵看他笑，觉得好笑，自己也笑起来，两个人笑了好一阵。气氛很是融洽。
　　有些晚了，松思晟接了个电话，要回去工作。推着林一朵回病房。
　　“知道你进来那会儿我在想谁吗？”
　　“不知道。”
　　“是你啊！我比你知道的要早认识你，九年前，在拉萨的一家酒吧里，我第一次见你。”
　　九年前，那是对他来说是痛苦黑暗的一段时间。那一年，佟琳提出和他分手，远赴美国。他因此去了一趟拉萨。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四处晃荡，路上遇到酒吧就进去喝酒，遇到宾馆就睡觉，没有宾馆没有酒吧时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食不果腹，风餐露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九年的时间太久，又是他刻意去忘记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记忆汹涌而来，又很快绝尘而去，他在时光的这头眺望着时光那头的自己，没有过激的情感浮动，多的是沧桑怅惘。
　　松思晟笑：“这我忘记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车辆汇入车道，手机震动了几声，松思晟腾出手套出手机，一条短信，来自林一朵。
　　“松思晟，我知道短时间内你不会爱上我，但为什么不尝试和我交往一段时间？给你自己一个机会，真正认识我。也给我一个机会，也许交往过松中发现你确实不适合我，我就会彻底放手，从此消失。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会想尽办法一直缠着你。”
　　他放下手机，注视着前方。
　　到了公司，他刚脱下外套，坐到办公桌前，林一朵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看到我的短信了吗？”
　　“好。”
　　“嗯？”林一朵一时反应不过来，“你同意了？”
　　他淡淡地说：“反正我同意与否，都摆脱不了你，不如让你看清楚我，而后彻底死心。不过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
　　林一朵爽快地说：“成交，既然是我男朋友了，明天一定得来看我！”
　　同事敲门进来，他忙道有事挂了电话，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褪去。同事诧异，“老松，你今天有点奇怪。”
　　松思晟笑着请他坐下，同事笑呵呵地说：“这下恢复正常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五）

　　一个月后，林一朵出院了。他们真的像情侣一样交往，每天她会等着松思晟一起下班，有时他要加班到很晚，她就坐在他办公室的椅子上，看书。
　　松思晟是工作狂，一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常常是他关了电脑，结束工作时，林一朵已经缩在椅子上酣然入睡。睡梦中的她，脸像孩子一样纯真、干净。他的指尖拂过她的眉，想着眉下面的眼睛有多么清澈，灵动，又带着点野兔般的狡黠。
　　没有任何征兆地，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视线碰撞。松思晟立即直起身子，看向别处。
　　林一朵却笑着抓着他站起来，对上他的眼睛，贱兮兮地说：“在看我吗？你是不是看入迷了？”
　　松思晟脸色变了一变，有点尴尬，推开她，“我们该走了。”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开。
　　林一朵小跑着追上去，挽着他的胳膊，“难得付出有了点回报，我很开心，我请你吃烧烤吧！”
　　正是深夜，烧烤店里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不远处的桌子旁围了一大群人，都是些年轻男女，有着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肆无忌惮地燃烧着青春的火焰，发出阵阵的哄笑声。
　　林一朵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松思晟倒了一杯，举着杯子有模有样地说：“松思晟先生，谢谢你的到来，我很开心！”一扬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松思晟笑。
　　扎群的年轻人又发出欢呼声，林一朵羡慕地说：“年轻真好！趁着年轻，就应该尽情疯狂，谈谈恋爱，泡泡小妞，再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行，日子多逍遥！”
　　松思晟递给她一串烤肉，漫不经心地说：“你难道真的没谈过恋爱？”
　　林一朵咬了一口肉，味太淡，不停地撒辣椒粉，嬉皮笑脸地说：“你猜！”
　　“别吃太多辣椒，上火。”
　　林一朵若有所思，“松思晟，你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你不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吗？”
　　林一朵吐吐舌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候我们几个人结伴去拉萨游玩，那么多人当中，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不是因为你英眉俊目，而是你浑身散发出来的，隔了老远也能感觉到的痛苦无助。我能敏感地嗅到伤痛的气息，我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明明自己是乐观派。你坐了很久很久，我看了你很久很久。后来我被朋友们拉走了。我回来找你时，你已经离开了，我又拉住别人打听你，只知道了你的名字，不知踪迹。”
　　在记忆的长河中搜索，松思晟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什么，但记忆的细节就像黑白相片一样，只能看仔细全景，那些细节放大后很模糊。他笑笑，不语。
　　林一朵不在意地说：“我知道你不会记得我，但从那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你。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见你的第一眼，就有一个声音跟我说，‘这个人就是你相携一生的人’。很奇怪，我觉得自己非追上你不可，不然我一生都会不安。我有时候也会纳闷，为什么就是你呢？你看起来谦和有礼，但我知道那只是你愿意给别人看的一面。你一直带着一副假面具，一面给人亲切的感觉，一面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每次看见你笑，就好奇你真正的表情是什么样。”
　　“所以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建立在心血来潮和好奇之上？”
　　林一朵摇摇头，“我的情窦刚因为一个人初开，他却离开了，我的心就一直空空荡荡的，很久没有一个人走进去。我以为我到老都会一个人，可你又出现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一定要在你的心里留下位置。”
　　明明是严肃的深情表白，经林一朵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表情一说出来，不见深情，倒有几分喜剧的味道。
　　“吃好了吗？我们走吧。” 松思晟强忍着笑，嘴角有点发麻。
　　路灯下，两个人肩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脚步不急不缓，林一朵叽叽咕咕地拉杂扯淡，一刻也停不下来，搞得好脾气的松思晟坏脾气上来，冷不丁地拿话刺她。终于，到了楼下，她笑着对他说：“你还有话要说吗？我要上去了。”
　　“林一朵，或许你爱上的是回忆中的我，不是你眼前的我。”
　　林一朵抓着脑袋，苦恼地说：“这个问题好深刻，反正我还是很喜欢你，即使你虚伪得令人讨厌，我还是很喜欢！”
　　这是在夸人还是在损人？松思晟嘴角抽搐，“你回去吧，我走了。”

　　（六）

　　电梯门开了，松思晟看到林一朵在里面，示意她先行。林一朵却站在原地瞅着他笑，不知道抽什么风。他只好进去。出了电梯，她跟在他后面，一路跟进办公室。他终于忍不住了：“林一朵，你跟着我干什么？”
　　“出差一周没见你，想看看你好不好。”林一朵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状似深情。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发现员工偷懒，我辞退的权利。”
　　林一朵马上双手做投降状，一脸委屈地说：“我走，我走，我立马去工作！”
　　松思晟靠在椅背上，看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关上门的时候还做了个鬼脸。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掠过一丝喜悦，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桌子上放着一张结婚请柬。
　　夜已深，办公室的灯亮着。林一朵手里捧着本言情小说，听着歌，时不时地压抑着大笑。看她的样子，松思晟无法安心工作，他神色疲惫地摘下眼镜，揉着眉心，声音沙哑地说：“林一朵，拜托你安静点。”林一朵凑到他跟前，替他捏着肩膀，格外温柔，“工作累了吧，要我说，你也应该稍微收敛点，这样工作下去人会吃不消的。”
　　松思晟懒懒地哼了一声，视线扫了一下椅子上倒扣着的书，一看书名，顿时无力，“林一朵，你多大了还看琼瑶？”
　　“我喜欢完满的结局，小说里的情侣最终都双宿双飞了。”
　　“童话故事之所以以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做结局，就是因为婚姻以后的生活太惨。”
　　“那也不见得，说不定就有好的结果，即使概率不高，也值得去追求。”
　　松思晟低下头，想着什么，忽然像做了重大决定，“陪我参加一场婚礼。”
　　“好。”
　　“还有，参加婚礼的时候，”松思晟似有些犯难，“不要用这个红色的唇膏，也不要散着头发……”
　　这是为何，林一朵不解了，她脑筋转了转，不禁笑了，松思晟在意她的外表，说明已经承认她是他女友了。她爽快地答：“好！”

　　（七）

　　婚礼上，佟琳和沈洪相继来祝酒，一群人大笑着开新郎新娘的玩笑，说完了以后又是一阵哄笑，场面很是热闹。
　　佟琳坐在松思晟的对面，正和沈洪说话，脸上满满的幸福。松思晟身边的人在说着什么，他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点着头，偶尔插上几句。
　　“大家，静一静啊！”
　　有人循声看去，看见一个西装男子踩在椅子上，喝得醉醺醺的，手里举着个空酒瓶，打着手势。
　　“今天晚上，借着这个机会，在大家面前，我要对一个美人告白！”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支棱着耳朵瞅着他。松思晟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皮突突直跳。
　　“林一朵小姐，我认为美丽动人的你和英俊潇洒的我很般配！所以，你愿意和我交往，为地球减少剩置资源做贡献吗？”
　　众人的视线都在找他口中的女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愿意！”紧接着满堂沸腾了起来，口哨声此起彼伏，只听异口同声地叫着：“愿意！愿意！”在这一片混乱中，松思晟无意间扫过佟琳的脸，她微笑地看了一眼那个男子，又注视着沈洪，笑意浅浅，深情款款。
　　他心里闪过一丝失望，眼神黯淡了下来。
　　在大家的注目礼中，林一朵缓缓站了起来，对着向她伸出手的男子，讥讽地说：“我认为已经有主的你和诚实善良的我很不般配，所以，我拒绝！”
　　满堂哗然，神色鄙夷地看向西装男。西装男恼羞成怒，扬一手要扇她，手刚举起来，脸上已经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他气愤交加，骂了一句：“你他妈敢打我？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他喝得烂醉，也顾不上在众人面前失了风度，跳起来就要揍林一朵。身侧突然闪出两个人，松思晟拉过林一朵，把她护在身后，沈洪则拖住西装男，众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拦住西装男，把他拖到一边。
　　松思晟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一朵，胸膛微微起伏，他抓起林一朵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直到确定室内的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他才停下来，压制着怒火，“林一朵，你是来找事的吗？”
　　林一朵被他抓得手腕剧痛，心里还不甚在意。听了他的话以后，她气得火冒三丈，她差点被人揍，他却只关心她搅乱了婚礼。怒火攻心，反倒笑了起来，“是，我给你丢人了，给你初恋的婚礼制造了混乱，真是对不起得很！我真该被那个男人一巴掌扇醒才对，才不会自以为是地以为……”她顿了一下，面容惨淡地笑着，不再看他，抬脚欲走。松思晟拉住她，急急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要回去？我送你！”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林一朵甩脱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松思晟注视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冲上去喊她，快要追上时，她已经进了出租车。
　　一辆车停在他旁边，老王探出头问：“先生，回去吗？”他站在车门前，目送载着她的车远去，直到车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坐进车里，全身隐在黑暗中，静止不动。良久，只听一声轻叹，“走吧。”声音里挥之不去的疲惫。

　　（八）

　　周末很快过去了。周一，松思晟一大早就到了公司。乔拿合同进来，他拿起笔，淡淡地问：“林一朵来上班了吗？”乔当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听这话有点不对劲，你女朋友来没来上班你不知道吗？她嗅到八卦的气息，心中抓挠个不停，却面无表情，“松总，一朵请了病假。”
　　松思晟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示意她可以出去了。乔暗叹“演技派”啊！林一朵这丫头又搞什么事情？
　　电话那头依旧是关机，他打了好几通电话，也不知道林一朵在干什么，连接三天都处于关机状态。
　　他决定去找她一趟，顺便探病。
　　晚上十点，松思晟手里提着一袋水果，站在林一朵住的小区楼下。他拨通她的号码，没有关机，他松了一口气。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一分钟，没有人接。他一连拨了十多通，心里也纳闷自己怎么有这个耐心，猛然间瞥见林一朵穿着运动服跑来。
　　“林一朵！”
　　“松思晟？”
　　两人面对面站着，显然都有点意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晌，林一朵主动开口：“松总找我有事吗？”
　　松思晟一怔，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随即扯了个笑容，“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在林一朵眼里，他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她刚开始还生着气，不想见到他，索性请了病假，就当顺水推舟，反正她也受了情伤。她出去慢跑了一个小时，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了几遍，还是理不清思绪。突然见到他在楼下等她，心里的烦闷瞬时淡了很多。
　　她扫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水果，笑容很贱：“怎么，松大爷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爱上本小姐了，深夜来告白吗？”
　　虽是打趣，语气有点生硬，松思晟还是听出来了她语气里的愉悦，不由得心情畅快起来，“我无权干涉你的思想，因为你固执己见的本性，我便不做辩驳。”
　　林一朵一脸不耐，“行了行了，别在这咬文嚼字了。你既然来了，就上去坐一会吧。”

　　房间不大，但很温馨，处处散发着女性的生活气息。
　　林一朵指着沙发说：“你先坐会，我回房间换衣服。”
　　不一会儿，林一朵套了一件白毛衣出来，见松思晟神情古怪地打量她，她跑步的时候罩着衣帽，这会儿松思晟才发现她剪了短发。
　　她甩了甩头，大大咧咧地说：“前天剪的，一时兴起，要了最短的发式。”
　　松思晟笑着说：“很适合你！”
　　林一朵飞快瞅了他一眼，撇了撇嘴，眼睛却笑了，“要喝茶吗？”
　　“有酒吗？”
　　“白的还是啤的？”
　　“有红酒吗？”
　　不一会儿，松思晟面前桌上放了一杯红酒，林一朵给自己泡了茶，倒了一杯品着，闭着眼睛，深叹了一口气。
　　大概没想到女青年喝茶能喝出老年心态，松思晟大笑了几声，揶揄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生梦。”林一朵不理会他的揶揄，摇着头一阵感慨。
　　松思晟喃喃地说：“得二三人，可知这二三人是最难得的。”说完放下酒杯，端起了茶杯，但见茶水清澈无一物，入口微苦。
　　一盅茶喝完，林一朵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向松思晟：“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前天的事，很抱歉我发了脾气。”
　　“佟琳是你初恋？”
　　松思晟诧异地盯着她，迟疑着说：“是。你怎么知道的？”
　　林一朵笑，“所以九年前你去拉萨是为了她？”
　　松思晟收敛了笑容，时光匆匆，往事已成风。
　　“我们相恋十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却忽然提出要和我分手，因为她发现沈洪更适合她，之后她就去了美国。你调查我了？”
　　“松思晟，我是正常人，婚礼上，你的眼光时不时看向她，神色异样。虽然你掩饰得很好，但直觉告诉我，你俩关系不一般。但你又不像四处沾花惹柳的人，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有点生气，就离席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以后发现你们坐在一桌，我不想过去，就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偏偏时运不佳，坐在一个流氓旁边。他先是夸我漂亮，然后不知廉耻地说自己爱上了我，他喝得太醉了，我随便用话一套，就把他有女朋友的事情套了出来。我没理他，远远看着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来。那个男人不停地纠缠，我就对他说，你要是真的爱上我了，就当着大家的面表白。然后就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林一朵神情有些凄然，“我那会什么也顾不上了，嫉妒得不行，好，你眼里看不到我是吧，我就把自己送到你眼睛里面去。”
　　松思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确实没注意到她的离开，只顾着收拾沉痛的心，终究是他的错。
　　他说：“对不起。”
　　林一朵抬起头，面色无悲无喜，“不要说对不起。已经过去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早点休息。”
　　楼道里漆黑一片，松思晟站在黑暗中，林一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松思晟，还有两周。”他背光而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听“嗯”了一声。

　　（九）

　　不经意间受过的伤，我们可以选择忽略甚至忘记，但不是忽略或者忘记，伤痕就会不存在。
　　反正林一朵很正常，至少在松思晟眼里那个晚上脆弱敏感的她好像只是梦中的一个影子。她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活像夏日的阳光一样张扬肆意，不管不顾地照射着他内心阴暗的角落。他不得不承认她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色彩，把他的心一点一点填满。但他始终抱着最坏的打算，九年前的失去耗去了他整个情感，他再也失去不起了。更何况，九年的光阴荏苒，两个月的频繁接触，林一朵的爱是否真如蒲苇一样韧如丝，他不知道。
　　“在想什么？”松思晟看见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立即恢复了正常，转向办公桌，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我们回去吧。”他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准备下班。
　　夜色凉如水，眼前的高楼大厦，光线从宽大的玻璃墙上折射过来，里面在上演着一幕幕的生活图景，走在其中总有身处海市蜃楼之感。松思晟心里寂寥如秋。手忽地被一只手抓住了，他侧头看去，正对上林一朵清澈的眼眸。他心有所动，灯光下的她宛如一朵开在山间的野花，不染尘埃，清新可人。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住了她，唇触碰即离。
　　林一朵睁大眼睛，竟然脸红了起来。松思晟淡淡一笑，“走了，送你回去。”
　　说着就走，心竟然不争气地狂跳着，他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就被追上前的林一朵缠住了，“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林一朵，要是你稳重成熟点我会喜欢你的。”
　　“不要！我要是成熟稳重，就不会倒追你了。”
　　“你性格这样，怎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林一朵笑，“我性格怎样？无赖又不知羞耻？”
　　“不是，我很喜欢你的性格。”
　　两个都不再说话，默默地走路。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相依相偎，姿势亲密。林一朵痴痴地望着。
　　松思晟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单身。”
　　林一朵一本正经地说：“松先生，因为有你在，我不敢移情别恋。”
　　松思晟嘴边的笑意移到眼角，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萧索，如同漆黑的夜空，即使繁星满天，也难掩寂寞荒凉。
　　谁能陪谁到最后，谁又能从始至终地爱着一个人，任海枯石烂，冬雷夏雪。

　　（十）

　　忙碌的工作使松思晟无暇分身，他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身心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林一朵有时在他面前晃一下，有时静静地坐在旁边，或看书，或听音乐，他发现她会长时间凝视着他。
　　等到工作告一段落，他闭着眼睛，疲倦的感觉过去以后，他突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有一天没见到林一朵了！
　　自从他忙工作，她就不要他送她回家，偶尔会在下班后在办公室坐一会，然后悄悄走掉。他摸出手机，拨通电话，不在服务区！心莫名惊慌起来。
　　“是我，林一朵今天来上班了吗？”
　　“她已经离职了。”
　　松思晟这才意识到，两个月的期限已过。他长叹了一声，怅然若失，也许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念头刚现，他苦笑，找到又能如何，他能给她带来什么，他内心有些东西已经慢慢腐烂了，而她，应该有更好的男子去爱她。
　　手指无意间划过她的号码，然后回到主页面，一行英文跳进他的眼帘：Jast One Last Dance。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她用他的手机听歌，小声哼着歌，他只专注地盯着电脑。他揉了揉太阳穴，点了播放器，旋律倾泻而出。
　　Just one last dance…oh baby…just one last dance
　　We meet in the night in the Spanish café
　　I look in your eyes just don’t know what to say
　　It feels like I’m drowning in salty water
　　A few hours left ‘til the sun’s gonna rise
　　Tomorrow will come an it’s time to realize
　　Our love has finished forever
　　How I wish to come with you
　　How I wish we make it through
　　……

　　(十一)

　　凌晨两点，床上的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松思晟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支烟，冷眼看着着九丈红尘的繁华热闹。
　　他清楚地意识到林一朵从此会抽离他的生活，正如她承诺的一样。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他却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世界因为她的离开变得黯然失色。心，原来还有痛的知觉。
　　手机铃声大作，他扫了一眼屏幕，全身震颤，手指哆哆嗦嗦地接通。
　　“喂？”熟悉的声音，刹那间温柔了他的心房，仿佛一缕阳光射了进来，他迟迟不能回答。
　　“你睡了吗？”
　　“没有。我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松思晟声音沙哑。
　　“今晚的月亮好圆好亮，我就想起了你，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很好笑。”一阵笑声隔着手机传来。
　　松思晟只觉眼眶温热，他抬头看想夜空，星辰稀疏，无月，“你在哪？为什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
　　那边沉默，只听见细细的呼吸声，“不知道，也许是不喜欢告别，也许是想让你不痛快。”
　　“松思晟，我想了很久很久，想了半个月，想我是不是真的爱你，想你会不会永远不会爱上我。”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永远温暖不了你，每当看到你礼貌却疏离的微笑，我就很难过。难过次数多了，一想起你心就痛。”
　　“所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但今晚，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在哪？”
　　“一个离你很远的地方，一个开始最后结束的地方。”
　　长时间的静默。林一朵说：“我要挂了。”
　　“一朵，重新开始好吗？”

　　第二天，松思晟带着简单的行囊去了拉萨，找到了林一朵所说的酒吧，他来到酒吧后院，看见一块许愿石，八个“松思晟”，他抚摸着这些凹凸不平的字，忽然发现角落里一行娟秀的小字。
　　松思晟：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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