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

　　一夜之间南宫澈的病果真好了，她认为是解开了心结的原因。不过洛刚贤没有立刻让她出门，一直等她吃过午膳，睡过午觉才勉强同意。

　　洛刚贤和南宫澈坐在马车中去往湛清楼。二人面向而坐，中间搁着一盏暖炉，距离对南宫澈来说有些近，但对洛刚贤来说非常远。

　　“我听少游说，这把天铁剑是你绘的。”南宫澈表情严肃，一声不吭。洛刚贤见了，便想说点轻松的事情。

　　南宫澈热爱刀剑，对洛刚贤的好感全来自这同样的喜好，要是没有这一连串不好的事情，她真愿意每天往洛刚贤家里跑，待在藏兵院里，和洛刚贤谈刀论剑，和洛刚贤一起去湛清楼……可是现在做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了。

　　洛刚贤投其所好的话反而让南宫澈更加失落，但她仍回之以微笑，问：“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

　　“可不是为了让我开心才胡说的？”

　　“不是，是真的喜欢。”洛刚贤诚恳地说。

　　南宫澈还是不习惯被人当面夸，而且对方也是个行家。但喜悦是藏不住的，只见她露齿一笑，而后低下头，用手指遮在唇前，眼波流转间尽显娇俏。

　　洛刚贤被这美景迷住，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话也不再说，就一直看着南宫澈，直到马车停在湛清楼外。

　　走下马车，南宫澈陡然有点落寞——白昼里的湛清楼还是一样的冷清，除了能把这排楼屋看得更清更全。而且她也是带着帽子遮住头脸前来。

　　南宫澈在湛清楼外站了许久，终于把这亲切又陌生的第二个家看个清楚，这些日子里一直动荡的心终于在这个时刻平静下来。

　　想快点见到阳谷大师，见到小孩儿，还有削！南宫澈不禁想着，脑中浮现出削的模样后微微一愣——她和削不熟，话没说过几句，怎么会想到他的呢？

　　南宫澈犯着狐疑，被洛刚贤轻搂着走进湛清楼。楼里人影稀松，偶尔有人从身边经过，洛刚贤又是大北城里的名人，谁见到他都得上前来打招呼，弄得洛刚贤万分紧张，每一步都在用身子挡住南宫澈，一点点挪到阳谷大师起居的屋子。

　　可是阳谷大师不在屋子里。洛刚贤把南宫澈藏在门后，出去找人询问，得知阳谷大师在锻造房。洛刚贤懊悔地一拍脑袋——这个时辰就该去锻造房！锻造房在走廊另一端，从这里到那边又是长长的一段路，南宫澈又要经历一程被人发现的危险！

　　“我都不怕，你怎么怕成这样？”南宫澈笑话道，看着洛刚贤的眼神却格外温柔。

　　“你该怕。要是你这般悠哉，我以后就不放心你出门了。”洛刚贤说，语气稍微有些严厉。

　　南宫澈被训了也觉得暖心，她温顺地点点头，轻轻一拽洛刚贤的袖子，小声说：“我们过去吧。”然后洛刚贤又像做贼一样，护着南宫澈从湛清楼这头移动到那头。

　　锻造房里连续开工好多天，越近越能看到走廊上弥漫着一团热红热红的雾，雾里全是火与铁的味道。

　　锻造房里，阳谷大师、小孩儿和削都在。南宫澈一看到这些故人，眼眶立马红了。

　　“是小姐姐！小姐姐来了！”小孩儿在锻造房里帮忙打杂到处走动，最先看到站在门口的南宫澈。

　　锻造房后面连着炼铁和打铁的院子，所以火炉呜鸣声和锤头落在铁块上的叮当声非常吵。还好小孩儿声音尖，一叫屋里的人全听见了。

　　阳谷大师快步从后院走进来，见站在门口的果真是自己的爱徒！阳谷大师喜得嘴唇轻颤，把小孩儿的圆脑袋一拍，训道：“小声点！”

　　小孩儿人小鬼大，没人告诉他南宫府一事，但他这里听听那里听听，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忙吓得捂住嘴，跑过去把南宫澈拉进来，经过洛刚贤身边时悄悄横了他一眼。

　　“师父。”南宫澈在阳谷大师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了。

　　阳谷大师忙把南宫澈扶起来，心疼地前后打量，发现她只是起色不好，除此之外并无大碍。阳谷大师欣慰地点点头，小声问道：“你现在住哪里？”

　　南宫澈没出声，只是稍微侧了侧身子。阳谷大师往她身后看，这才发现洛刚贤也来了。阳谷大师明白了，对洛刚贤感激地点头，拱手道：“老夫替徒儿谢洛少爷搭救之恩。”

　　“大师不需言谢，这是后生该做的。”洛刚贤躬身回道，说完后发现有些不对。

　　“该做的？”阳谷大师果然听出不对，犀利的目光盯住洛刚贤。这个年轻人他熟悉，挺正直的一个人，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但小澈是未出阁的姑娘，独身住在年轻男人家里恐怕……

　　“这并不是你该做的，反而会将你置于险境。”阳谷大师直接说道，然后看向南宫澈，“你来湛清楼住吧。”

　　“那可不行！”洛刚贤突然扬声道，“住在这里更危险，而且会牵连到更多的人。”

　　南宫澈稍微觉得难堪，但洛刚贤说的没错，于是帮腔道：“师父，徒儿也觉得住在这里不妥。”

　　“再不妥，能有住在男人家里不妥？”阳谷大师质问，对南宫澈的拒绝非常不解。“你是老夫的徒儿，早就是有牵连的人，要躲要藏就应该在湛清楼里。”

　　“师父。”“大师。”南宫澈和洛刚贤异口同声道，然后互看一眼，都有些着急。

　　“大师，”洛刚贤先来说，“在湛清楼里是东躲西藏，在后生家里则是衣食无忧。大师既然这么爱惜徒儿，就该选一个好的、正确的地方。”

　　“师父，徒儿听说冶炼库已经由李兑接管，如果徒儿住在这里，不就是自投罗网吗？”南宫澈接着说。

　　阳谷大师被问住了，但他坚决不同意南宫澈住在男人家里。可就在这时，一个小厮从锻造房的门外探出头来说有客人求见。

　　阳谷大师严厉地看了洛刚贤一眼，一捋苍须，说到：“你们等老夫回来，这件事今天就定下，容不得耽搁。”

　　南宫澈和洛刚贤目送阳谷大师离去，默然片刻，洛刚贤突然抓住南宫澈的手，“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到这里吧，以后再来。”

　　小孩儿当然站阳谷大师那边，他见洛刚贤想把南宫澈拐走，冲过去把锻造房的门关上，身子往门扉上一靠，嬉皮笑脸道：“洛少爷，时候还早，而且还没看你的天铁剑呢。——削大哥！”

　　削在听到小孩儿喊出“小姐姐来了”的那句话时，就把手里的活计停了，所以锻造房里才静下来许多，让人能够说话。他跟在阳谷大师后面从后院走进来，看到突然而来的南宫澈时很惊讶，甚至有一点点的欣喜。南宫澈和阳谷大师说话时，削一直倚在门框上瞧着，发现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后暗暗松了口气。

　　“现在剑还没成性，不过是一铁块，有什么可看的？”洛刚贤着急在阳谷大师回来之前把南宫澈带走，想都没想就说道。

　　但削一听微微动了怒，认为洛刚贤是徒有其表的大少爷，对刀剑根本半点不懂。——“铁块是剑的根基，剑好不好全看它。”削突然说。

　　洛刚贤一怔，闻声看过来，才发现那边还站着一个人，而且十分不雅的半袒着身子。洛刚贤皱起眉头，抬手把南宫澈眼睛挡住。

　　“你说什么？”他冷声问道。

　　“请阁下看铁。”削言语里亦有挑衅。

　　洛刚贤听出来了，低头看一眼南宫澈，侧身挡在她前面，笔直朝削走去。洛刚贤才没见过这个人，但立刻猜出他就是湛清楼的新铁匠削。而且他从少游那里听过不少他的事，全都是赞美之辞，这让洛刚贤未见面，就已对他心生嫌恶。

　　现在终于见到，形貌跟他想的八九不离十，只是头面要英俊一些。——难怪少游会迷成那样。等一下，那南宫澈岂不是也很危险？毕竟和他是同僚，而且南宫澈都是深夜来湛清楼，说不定常跟他独处！

　　“铁块在哪！”洛刚贤更加窝火，很不客气地看着削。

　　削领洛刚贤进入后院，登时一股浓厚的赤铁臭气扑面而来，烫得很，明明是寒冬腊月，一进来就入了三伏天，不脱得只剩单衣，就只能被热汗打得透湿。而且堆积了许多冶炼废料，王公贵族的干净衣裳进来，只怕全得赔在这里。

　　削回头看洛刚贤，以为他肯定要抱怨这地方脏污，非人才能忍受。可是洛刚贤径直跟进来，连口鼻都不捂一下，一尘不染的锦靴踩在黑炭碎铁块上咔咔作响，竟一点都不心疼。

　　“铁块呢？”洛刚贤见削有些愣神，问道。

　　削的视线向斜下方看去。洛刚贤一低头，看到打铁台的一侧铺了一张茅草席，上面放着三摞长条铁块。

　　“那边的是皮铁，中间的是心铁，这边的是刃铁。”

　　说话的是南宫澈。她悄悄跟在洛刚贤后面进来的，在看到草席上的三摞铁条后很是兴奋，因为当初削冶炼天铁钱就说过会先锻造出三种不同软硬的铁块，然后把它们锻成一把剑。

　　“三种铁？”洛刚贤亦觉得惊喜。赵国乃至中原各国的刀剑再讲究也是软硬两种铁，软铁做心硬铁做刃，三种铁做成的剑几乎没有，因为对原料、铁炉、通风、技师的要求很高。

　　这种剑起源自楚国东部，所以被称为楚剑。但楚剑在楚国也是稀罕物，只有王公贵族才能拥有。洛刚贤早就垂涎一把楚剑，没想到在湛清楼里竟然有精通此道的锻造师，而且还这么年轻！

　　年轻……锻造软硬不同的三种铁需要技师日积月累的经验，这个削这么年轻，会不会本事根本没到火候？

　　洛刚贤冷静下来，对削越来越怀疑，但是那么珍贵的天铁块已经变成了这三摞铁条，回炉重造是不可能的了。

　　“我记得当初你们没告诉我是这种造法。难道你们突然改变了主意，却没有通知我？”洛刚贤淡淡问道。

　　洛刚贤说对了。因为阳谷大师也不放心削的能力，怕把天铁石弄砸，才教削按照惯例。但南宫澈和削都觉得，就因为是极其罕有的天铁石，才一定要锻成一把极好的剑。二人轮番劝说阳谷大师，不久便让他松了口，然后三人商量两个夜晚才确定下来，可都忘了要跟雇主洛刚贤说……

　　“你生气了？”南宫澈担心地问，楚楚可怜地望着洛刚贤。

　　洛刚贤只感到不满，可一看到南宫澈这样望着自己，哪里还敢生气，就想把心掏出来给她道歉。

　　“我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惊喜。”洛刚贤微笑着对南宫澈说。他转头看向削，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大半，但语气还是和煦，“剑铁既然好，那刃文绝不会差。不知你有眉目吗？”

　　“刃文既可天然也可人为，洛少爷若有稀罕的点子可与我说，我尽力而为。”削说，真是难得说出这么长一句话。

　　特意做出来的刃文？怎可能比天然的好！洛刚贤刚消的气现在又涌上来，而且对削多了几分轻视。

　　这时，一幅画面出现在了眼前，洛刚贤勾唇一笑，让削跟他回到锻造房。洛刚贤拿一张白纸铺在桌子上，然后画下那日在和盛楼二层，被很多簇拥的狂放男子，掏出的那把短刀上的奇美刃文。

　　洛刚贤琴棋书画俱有心得，加之那短刀的刃文本来就是黑色，所以画得十分传神。等收笔后要对削作细讲解时，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僵硬，眼神里参杂着愤怒和微微的惧意。

　　洛刚贤蹙起眉头，不懂哪里惹到了他，谁知旁边的南宫澈颤抖地问道：“洛刚贤，你从哪里看到这个刃文的？”——南宫府失窃的那把短剑，就是这个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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