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

　　南宫澈身穿枣红遍地、松针花纹的绵裙坐在门屋的踏跺上等廉洵，因为南宫义答应过回来时会请他来家中做客。

　　府邸大门到门屋之间的院子很空旷，青石板地，一侧两棵万年松，一侧两株茶花树，再就是放在门屋台基下的大水缸。今晨雪就停了，地面上的积雪早已扫净，不过还能从某些砖缝和花叶上看到绵白。

　　天很冷，南宫澈没披棉袍，直接坐在凉透的踏跺上。侍女抱着棉衣毛毯来回好几次地劝。不听。因为枣红裙是新衣裳，不能遮，而且她的心烫地很，不觉得冷。

　　蓦然风起，吹落数朵茶花，也把南宫澈冷得一哆嗦。她抬头看到飘舞的花瓣，油然想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春天，无数花瓣从天空落下，绕着廉洵飞旋。

　　廉洵手握三尺宝剑迎风舞弄，剑法刚柔并济挥洒自如，眉眼俊朗无尘彷如天神。

　　南宫澈狂跳的心险些坏掉，全身乏软，脸颊烧红，耳边全是仙乐。她把廉洵从发梢看到剑尖，再从剑尖看到脚跟，上上下下不知几回，就是看不够。

　　那天回来澈就病倒了，可医师偏说她啥事都没有。后来和拿云一起回忆，拿云偏说那天是冬天，根本没有飞花，也没人奏乐。不过舞剑的廉洵大将军是真的惊为天人。

　　府邸大门外传来马车声，澈猛然起身，右手伸进兜里。兜里有她亲手缝的香囊，昨天在和盛楼上就该扔给廉洵，但是放弃了。不过今天，此时此地，一定要送到他手里！

　　廉洵下了马车，跨过门槛，看到笔直站在门屋前的南宫澈，温柔地笑了。

　　“小澈妹妹，好久不见了。”

　　他器宇轩昂，缎带束发，带一顶黄玉皮弁，身穿绛色元端，跟昨日的金身铠甲相比，少了一些威武多了许多贵气。他的声音沉如深潭，带着撩拨人心的神秘回响。

　　噗通！

　　南宫澈的心被一只手掏了一下，脸颊飞红，浑身燥热，右手僵在兜里，一动也不敢动地看着廉洵一步步走近。

　　廉洵不明白澈为何僵住了，又柔声说：“小澈妹妹，该不会不认得我了吧？”

　　怎可能不认得！一年的朝思暮想，盼的就是这一日！南宫澈在心里呐喊，右手颤抖地拿出香囊，紧紧握住，挤出力气，朝廉洵迈出一步——

　　可是廉洵突然停下，弯腰捡起一朵被风吹到脚边山茶花。他看着手里的茶花，发现一片花瓣沾了泥，于是脚步一偏，朝门屋一侧的大水缸走去。

　　南宫澈见廉洵朝别的地方去了，着急地追上去，大声说：“我当然记得廉大哥！”

　　廉洵已经走到大水缸前，把山茶花往水面一放，然后用手指蘸水，一滴滴淋在弄污的花瓣上。

　　南宫澈以为廉洵没听到，情急之下补了一句：“姐姐在换衣打扮，所以我先来了。但是廉大哥别着急，姐姐马上就过来。”说完就后悔得想咬掉舌头。

　　廉洵把花瓣上污泥洗净，扭头看向澈，伸出另一手摸摸她的头，亲切地说：“小澈妹妹是不是长高了？”这时，飘来一丝幽香，廉洵连忙抬头去看——

　　拿云来了！她站在门屋回廊上，穿着深蓝粉花长裙，肩披狐皮坎肩，发髻歪垂花容月貌，一手轻搭在廊柱上，风姿楚楚。

　　“拿云，你来啦。”廉洵的眼神和声音陡然变得深情，绕过澈快步走上门屋。

　　南宫拿云的双眸柔情泛滥，激动得喘息不止，恨不得立刻扑进廉洵怀里。可是就在下一刻，她看到站在廊下的澈，和脸上落寞的神情。

　　廉洵已经走来，心爱之人的炙热气息不断扫过拿云的心弦。拿云压抑住激动，又看了眼妹妹，心头一酸，拉着廉洵一起对澈说：“荀哥哥，小澈，我刚听说昨夜大雪过后，南院的梅花全开了。不如我们三人一道去那边赏花？”

　　没想到这个时候了，拿云还有心思放在她身上。澈不由得一怔，有些感动，旋即又觉得内疚，甚至难堪。

　　澈的眼神黯淡下来，因为在拿云出现后她就决定退场了。当然要退场，旁观这两人恩爱一点都不好玩，而且她还想保住自己小小的自尊。

　　可是澈想不出好的理由拒绝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身后不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澈，跟我来，有事找你。”

　　南宫澈额上一惊，连忙转身，拱手作揖道：“义父，你回来啦！”

　　南宫义身材精瘦颀长，气质儒雅，头发浓密乌黑，脸上只有岁月轻抚过的痕迹。他站在踏跺下，双手背在身后，眉头蹙起，指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说：“廉洵是我领进来的，你们难道都没看到我？”

　　“孩儿刚想问候父亲来着……”拿云脸白了，慌忙低下头。

　　南宫义不买账，气恼地哼了一声，对澈硬声说：“跟我来！”然后甩手朝门屋另一边走了。“是，义父。”澈大声应道，再没看拿云和廉洵一眼，小跑着跟上南宫义。

　　南宫义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南宫澈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等走到拿云和廉洵不可能出现在地方时，她才开口轻声说：“义父，谢谢你。”

　　“谢我什么？”南宫义回头望着她，眼里有笑。澈脸蛋一红，嗫嚅道：“没什么。”然后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忍不住问：“义父要跟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南宫义轻笑两声，忽然唉声叹气起来：“真不知道那个男人哪点好，他还没你们爹年轻时帅呢。”

　　南宫澈眉毛一抬，追上两步，凑到南宫义跟前仰头使劲看，半晌后摇摇头：“还是廉大哥帅。”南宫义听了，气得胡垂一甩，夸张地摇头晃脑：“女大不中留啊！”

　　澈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南宫义见她这样总算宽了心，但看到她两眼下浅浅的乌青又担心了，说：“你现在回屋睡一觉吧。”

　　澈刚经历完重逢的喜悦和分别的痛苦，哪里睡得着，于是想了想，请求道：“义父，我想去书房看看。”

　　书房所在的书院是南宫府的禁地，没南宫义允许谁都不可入内，因为书房里藏着一件传世宝贝。可是澈有书院和书房的钥匙，只要不被人发现就能自由出入。这是南宫义私下特许的，也因为书房的那件传世宝贝。

　　南宫澈有几日没来了，等南宫义一打开书房门，就迫不及待地走进里间。里间门窗紧闭，有些昏暗，南墙上挂了一幅龙飞凤舞的横匾，之下是梨木兽足矮桌，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件梨木匣子。

　　澈在矮桌前跪坐下来，虔诚地按下木匣的锁钮。匣子开了，里面躺着一把用鹿皮包裹的短剑。澈深吸一口气，双手捧出短剑放在地上，然后仔细解开包裹……刹那间，青光迸溅，照得南宫澈眯起眼睛。

　　短剑刃长一尺，刀身半指宽，银底黑纹。如此纤细一把，却在南宫澈见它的第一眼后，成为心中的神物。

　　因为它鬼斧神工的刃文，极像奔腾不息的黑色巨浪。双刃反射出的光线，极像湍流撞击磐石后溅起的水花。

　　此外还有它巧夺天工的剑柄，错银鎏金，云芝镡，柄身浮雕两展羽翅，剑首卷尾环状，顶端裂成一对对峙的雄鹿角。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剑鞘。

　　澈从剑匣隔层里拿出一张鹿皮，包住剑身擦拭起来。她表情严肃，全神贯注，动作娴熟，没有丝毫多余，明明是一把冰冷傲慢的杀人利器，却在这个十八岁的美丽姑娘手里变得低眉顺眼。

　　南宫义盘腿坐下，欣赏着义女盘擦刀剑的老练手法，问道：“你昨晚去冶炼库了？”

　　澈点头，“不过昨晚胡刀还在宫里，今晚去应该能见到。”

　　“这次收获了一把宾铁刀。刀刃花纹确实瑰丽，但太柔，像湖面。不似我们这把短剑，小巧却磅礴。”

　　澈的全部精力已经放在短剑上。她将剑身擦毕，平举到眼前，确定一尘不染后，并起二指沾上剑油，先按在吞口紧了紧，然后嗖的一声滑到剑锋。

　　剑身两面均匀抹完油，澈再用鹿皮裹住剑身来回用力擦拭。半晌举剑再看，青光棱角去尽，化作一团青气笼罩剑身，仿佛关上灯还能继续发光。

　　“对了，义父。”澈把剑放回皮垫上，从剑匣隔层拿出另一张鹿皮。她动作又轻又慢，好像在酝酿什么，脸颊渐渐涨红，片刻后嗫嚅道：“你答应过的……那个……就是……就是廉、廉大哥的……”

　　“哦，记得记得。廉洵用的刀剑我已经教他送去冶炼库了，你今晚过去就能看到。”南宫义看着澈欲言又止的模样，闷声笑了笑。

　　澈心头一喜，脸上更加羞赧，两手抓着鹿皮又揉又搓，细声问：“要是廉大哥知道他的刀剑都是我研磨的，会怎么想呢？”

　　南宫义一听严肃起来，“当初我准许阳谷大师收你为徒时你是答应过的，做研磨师一事断不可跟任何人说。”

　　南宫澈眼中神采熄灭，埋怨地看了南宫义一眼，嘟嘴道：“不说就不说。哼！”说罢拿鹿皮握住剑柄，撒气似地猛擦起来。

　　南宫义不露声色地叹息一声，看着澈的眼神欣慰又不安——女儿长大了，恐怕以后再劝也无用了。他顿感落寞，心中的焦虑越来越浓，唯恐澈发现，只好起身往外走，边走边说：

　　“盘完剑就回屋休息。昨晚熬了大半夜，今晚又要熬，身体会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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