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局

　　按周礼，埋葬之后，丧主须返哭祖庙，再返哭殡宫，然后进行虞祭。“虞”即“安”之意，父母死后，迎父母之神于殡宫祭之，以安其神，就叫虞祭。虞祭分等级，士葬后三虞，大夫五虞，诸侯七虞。

　　虞祭之后才为死者设主牌，然后进行卒哭祭、小祥祭、大祥祭、禫祭。至禫祭除服后，将主牌移至宗庙进行最后的庙祭。

　　如此这般大大小小的庙祭仪式完成之后，南宫义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他与同样疲惫不堪的众卿辞别后，钻进自家的马车，一坐下身子就垮了，张着嘴呼呼喘气，冷汗层层地往下掉，但就是抬不起手去擦一把。

　　马车晃晃荡荡地走起来，南宫义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闭目养神。正在他迷迷糊糊之时，突然传来谨慎的拍门声。南宫义恼火地睁开眼，发现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然后御者又拍了几下车门。

　　“何事？”南宫义愠怒地问。

　　“大人，有人想见你，就在窗外。”御者说。

　　这御者跟随南宫义多年，是个信得过的老仆，绝不可能随便停车。所以现在站在车外面的人，该是他拒绝不了的。

　　南宫义撩开窗帘，看到车厢停在一个窄巷口前，一老者站在巷子里，半边身影隐没阴影中。

　　老者见车帘终于掀开，立刻朝前走了一步，对南宫义微微一笑，然后用年长者特有的苍劲声音说：“相国大人，可有空与老朽一叙？”

　　没有空。南宫义瞬间在心里答道。

　　这老者是宫里的御医，姓曾，尊称曾老，生就火眼金睛过目不忘，心中药方千本病状万种。谁在他眼里都有病，而且只要被他诊治过，就算过了十年他也能把你何时发病、为何发病、服的何种方子、何时痊愈说个详详细细。

　　南宫义与曾老甚熟，是难得的一个知心酒友。但是今天在这种地方突然碰面，南宫义只能感到一阵寒意。

　　“相国大人，老朽在这儿恭候许久了。也不请老朽去车里坐坐？”曾老看出南宫义在为难，还是笑呵呵地提议道。

　　南宫义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好声说：“曾老若是想邀在下共饮，今天乃至这些个月都不是时候。”

　　曾老还在笑，不紧不慢地说：“老朽不是来邀大人喝酒的，是想上车与大人说几句小话，等到了前面那个巷口，再把老朽放下来。”

　　这就更不能了。南宫义额上青筋一跳，盯住曾老慈祥的脸，看不出他满脸皱纹下装着那种心机。

　　“我知道了，上来吧。”

　　南宫义还是妥协了，一来与曾老的交情不好随便拒绝，二来车已停了这么久，只怕早被居心叵测的人看到了。

　　曾老笑嘻嘻地钻进车厢，待车门一关，笑容立刻消失，半闭的眼睛这时完全睁开，不大但锃亮。

　　曾老活到这个岁数早就透彻了，对深宫中的事早不爱多闻多问。但他最见不得女人受欺负，所以在赵雍墓圹上，曾老看到许久未见却已神志不清的孟姚时，怒火中烧。但是现在局势朦胧，他又信不过宫中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思来想去只有南宫义可以托付，而且以南宫义的品行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南宫义，武灵王的死你可觉得蹊跷？”曾老开门见山，声音只比马车的辘辘声大一点。

　　南宫义闻言变色，心中大呼后悔——果真不该把他请进来。南宫义没有接话，扶颏凝重地注视着曾老，看似在揣度他的话，其实是在想法子开脱。

　　下一个巷口就快到了，曾老不再耽搁，直接说道：“武灵王驾崩以后，太子殿下都没喊老朽过去。但是老朽热心，某天夜里溜了进去，然后从武灵王的鼻子和嘴巴里头找出了好几根短毛，是狐狸的。”

　　曾老说完一拍车壁，马车应声停下，曾老飞快推门溜下车。

　　南宫义忙拨开窗帘，看到马车又正好停在窄巷口，那老御医像只老鼠似的蹿进巷子，一下没了影。

　　南宫义气得说不上话。偏偏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件事！

　　难道是赵章指使的？

　　不会。曾老看上去糊涂，其实清高得很，而且有种怪异的正义感。曾老突然说出这件事，很可能是他忍受不了了，但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想推给自己，指望自己能为赵雍平怨。

　　哼，异想天开！南宫义狠一拍打腿，对着车前吼盗：“回府！”

　　南宫府里披麻戴孝，安静得没有人声。南宫家母女三人身穿素缟，正坐在堂屋里看书。

　　子禛读得有些累了，把书轻轻放在腿上，看着坐在下面的两个女儿。拿云看得很专注，嘴角微微挂笑，眼睛却许久盯着一个地方。澈表情丰富，眸子一闪一闪的，仿佛真看进书里。

　　子禛有些欣慰，她觉得姑娘家，比起女红还是多看些书才好，比起闷在家里娇生惯养，还是出门多走多看才好。可惜拿云身体差，不能冻不能晒，性子又内向，只能待在家里。倒是澈这个丫头能跑能跳，好奇热情，从性格到喜好都跟自己相似。

　　唉，澈要真是她的孩子就好了。

　　子禛不止一次这样感叹。她稍稍挪动身子，眼睛看向窗外，慢慢出了神……突然飘到几声窃笑，子禛转头一看，发现拿云和澈都没看书了，正挨在一起指着她小声说笑。

　　“母亲，你在想什么呢？”拿云见子禛看过来，笑嘻嘻地问。

　　“对啊，发呆好久了。”澈也在笑，但透着一股傻气。然后她眼珠子一转，拉着拿云一起说：“肯定在想义父，毕竟三天没回家了。”

　　子禛忍住笑，手臂端在胸前，故作严厉地说：“你们两个丫头，不知好歹，敢笑话你们母亲来了。”

　　澈一下子噤了声，往拿云后面躲。拿云不怕，凑上去问：“既然母亲在想父亲，不如趁机跟孩儿们说说，当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谁说我在想他。”子稹不承认，拿起书又要看。

　　“绝对在想，刚才不知道笑得多幸福。是不是，澈？”拿云挤挤妹妹。澈有些担心地看着子禛，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子禛顿时笑出来，连忙抬手掩住嘴，来回看了拿云和澈一眼，满不在乎地说：“能怎么认识？就那样认识的呗。”

　　“可母亲是宋公的小女儿，怎会认识父亲这个赵人？”拿云拉着澈走过去，和子禛挤在一张椅子上。

　　子禛好久没和两个女儿这样亲密了，心口一热，不想破坏这融融的气氛，微红着脸娓娓说道：“那日放风筝，大风吹断了线，风筝飘走了。我去追，追了好久，最后看到风筝掉进一个院子，正好掉在你们父亲脚前。”

　　“母亲耍赖，拿书上的故事哄我。”拿云不买账。

　　澈却相信了，从拿云身侧探出头，期待地看着子禛，“义母，这就是和义父的初见？是不是就这样一见钟情了？”

　　子禛拍了下拿云的脑袋，柔声训斥道：“要听的是你，不信的也是你。你坐开，我跟澈单独讲。”然后拉住澈的手继续说：“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反正我没看上你们父亲。那时他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谋士，跟来商丘出使的。他就杵在那儿，也不帮我捡风筝。我只好自己捡，可他突然弯腰抢了过去，然后递给我。就像个傻子。”子禛嘴上抱怨，脸上泛出的桃红却述说出无尽的幸福。

　　“然后呢？是不是宋公觉得父亲不错，和母亲十分般配，然后指婚了？”拿云打趣地问。她今天不太对，特别的调皮。

　　“他才配不上我。想当年父王最喜欢我，每年多少来提亲的王公贵族，我都看不上，怎可能看上你们父亲？”

　　拿云嘿嘿一笑，“可后来还不是看上了？而且母亲嫁人的时候年纪不小了，该不会是一直等着父亲吧？”

　　澈推了拿云一下，催促道：“义母接着说，第二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子禛叹了口气，脸上既幸福又忧心，“那段日子现在想想也挺苦的，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你们父亲在邯郸是怎样的生活，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更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成亲了。但我只能等着，连不愿我出嫁的父王都着急了……然后有一天，我在院子里闲坐，突然看到一只风筝飘了过来。”

　　“母亲你又胡说！这分明是鬼故事！”拿云不满地叫嚷起来。

　　“哪里是鬼故事，我觉得很美啊。”澈憧憬地说。

　　“澈你还小，不懂这些。”

　　澈登时不服气，猛地想到洛刚贤，神秘地说：“说不定我懂呢？”

　　这时，管家出现在堂屋门外，对里面说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母女三人同时站起来，悠闲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走吧，我们去迎接老爷。”子禛带着两个女儿走出堂屋，才跨过门槛就看到南宫义气势汹汹地走来。

　　“拿云，澈，你们先下去。”南宫义劈面说道。

　　拿云和澈已看出又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她们不敢多嘴，问候过南宫义后，手挽手匆匆离开了。南宫义同子禛回到堂屋，不等子禛问，就气得低吼道：“真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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