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个高考落榜的农村妹子面临的人生选择

大概是反应了现代化农村人情??

本来是用来参加某乡土文学征文的,结果被同学和老师联手坑了,气成河豚还不能撕破脸,简直内伤。
反正写都写了,就放上来吧,哪怕有一个人看都算没辜负我熬的那么多夜。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钱春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乡土文学?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288   总书评数:2 当前被收藏数:1 文章积分:442,817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无CP-近代现代-爱情
  • 作品视角: 男主
  • 所属系列: 征文、随笔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9604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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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敛残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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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一
      钱春骑着自行车行在沿江大道上,这条建在河埂上的大路平整、安静,常年只有公交车摇摇摆摆地溜达着来去。六月的天热啊,太阳火球一样烤着世界,这个点上回家恰是在正对着太阳骑车,往家走就像是要把自己送进火塘里。

      太阳辣得人眼睛都张不开,连带着路都反射了刺眼的光,反正沿江公路老是没车,钱春也不看前头,她左右摆着头,右边是一条宽阔的河,就是沿江公路的那个“江”,天知道它从哪来到哪去;左边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一气儿的荒地。那里原本也是有人家的,后来大大小小的村庄都拆迁走了,偶有没拆的几间房子点在黄土和野草间,院子早都没了,剩下的厢房是规规矩矩的长方体,黑瓦灰墙,远远看去像是风雨里褪了色的棺材。

      钱春不爱看水,她就盯着左面的荒地,绿色和黄色交错着路过,绵延的荒地尽头有一堵红墙,红墙后头就是她住的村子了,盯着那一线红,她就平添了十分的力气。

      骑啊、骑啊,她头昏眼花的也不知骑了多久,那线红终于扩成了一堵墙,墙后面是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下了沿江公路,顺着水泥路走,路过的第一扇门就是她家后门。家很近了,钱春却停下了车,一路骑回来,想说的话早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但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些话就都溜了个没影儿。

      她踟蹰着,停在沿江公路上没往下骑,公路比村子高上一些,她就在路口俯视着这个在拆迁潮里幸存的老村子。一堵红墙分割了旷野与人烟,但水泥路的年纪却比红墙大,更像是它严格地把村子拘在自己的南边,几条笔直的路把村子框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她家房子在村子的西北角,离村子的出口最近,离村子的中心最远。

      钱春晒得头昏,她还是没忍住下了公路,才蹬了两脚,水泥路旁的第一条小路就出现在她右边,只要龙头一拐,她就能顺着它从侧门进自家场院,但她目不斜视,硬是又蹬了一脚,于是后门就在她手边了。再骑就要到隔壁小芳家后门去了,她没奈何,磨磨蹭蹭地下了车,仔细地锁上车,又慢吞吞地调整了几遍车的方向,实在没什么能做的了,这才进了门。

      后门敞开着,进去就是堂屋,钱春一眼就看见她爸的背影,他叼着小半截烟蹲在堂屋大门口,斜照的太阳在屋檐下投一线阴影,他就蹲在那一角阴凉里。她爸穿着白色的汗衫,衣服泛着黄,是那种干净的、上了年纪的黄。钱春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跟前的三级台阶下去就是方正的场院,西边是两间簇新的贴瓷砖的厢房,东边是一排两米高的铁栏杆,把她家的和隔壁小芳家的场院干脆利落地切了开来。院子尽头是两扇铁门,这会儿家里有人,铁门大敞着,铁门外头的菜地就被看得清清楚楚。

      她爸蹲那里,也许是为了看菜,也许是在等着她回来,也许就是闲着找个地儿抽烟,他总是这么松松垮垮的,钱春也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她的目光停在用水泥铺得平平整整的场院上,这会儿没有麦子要晒,太阳又太好,越过场院看去,外头的铁门锃亮地反着光,看着有些歪斜。钱春觉得这场院像是被拘得规规整整的一方热水,升腾起一层幻觉的水雾,透过它看什么都歪歪扭扭的。

      她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她爸就出了声,他闷头抽了口烟,钱春看不见他的神色,听声音算是平静:“怎么样?”

      那幻觉里的水雾一下子变成真的了,它们瞬间裹住了她,在她身上凝成了一身的汗,她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小声说:“差一分。”

      她爸抽了口烟,依然是平静的声音:“哦,过两天请你三婶吃饭,她前天说有个汽车厂要招工,她认得人,到时候把你也弄进去。”

      她的脸不由红了,小声却坚决地拒绝:“我不要。”

      她爸终于回头,奇怪地看她一眼:“咱家田都包给别家了,不种田又不上班,你想什么心思呢?”

      她下意识低下头,后门开着,一阵穿堂风吹起她的鬓发,她捋了捋头发,把散乱的碎发抿进发卡里,这个动作像是给了她一点勇气,她还是没敢抬头,但干巴巴的声音已经冲出了口腔:“我要上学。”

      她爸抓着烟屁股狠抽了一口,含糊追问:“你不没考上吗,上什么学?”

      她揪着衣摆:“还有三本的。”

      她爸丢下烟,站起来,抬脚踩了一脚烟屁股。站起来的钱春爸很高很瘦,阳光从他背后照来,钱春站在他的影子里照不到半点光,就像是站在山的阴影里,他说的话也带上了山似的重量:“我给你算笔账,三本一年一万多,你知道你爸你妈一年苦多少钱?”

      “一万出头。”他竖起一根手指凑到她面前,让她看看这个数字到底有多小。手指凑得太近,近得能让她看见那根孤独的手指上的一切细节,暗黄的指甲盖、暗黄的指肚子、暗黄的皱纹、暗黄的关节、还有铠甲一样严实的暗黄老茧。她爸说:“你要上学,你爹妈就没得吃喝了!”
      好像有暗黄的烟气冲进鼻子里,逼得钱春鼻根发酸,她死死垂着头,良心卡在喉咙里让她不能开口,但是她也不想走,求学心也好、自尊心也好、或是侥幸心也行,总之它们撑住了她,不能让她抬头看看爸爸脸上的皱纹,但能硬撑着她迈不开步。

      她爸看着闺女的头顶,她扎着马尾,头发是黑的,家里夯实了的地板也是黑的,他环顾堂屋,看久了太阳的眼睛看什么都蒙了层阴沉的黑,唯有女儿头上的发卡是亮的,那是个橙色的镶塑料钻的漂亮发卡,她城里的姨妈给带回来的,她很喜欢,天天都要用它一丝不苟地把碎发收拾好。它停在女儿的头上,像是一星扎眼的火苗。

      他别开眼睛,看向后门口的水泥路。那原是条小路,是一村人祖祖辈辈从河埂上下来回家踩出来的,后来政府把老长一条河埂铺成了“沿江公路”,小路就没人管。隔壁小芳家有钱了有车了,可车停在沿江公路上开不进来,怎么办呢?于是出钱给小路也铺上了水泥,从头到尾都铺平了,阔气!小路也不小了,它叫水泥路。

      穿堂风裹着石子儿从后门吹进来,吹得钱春爸眼皮子发疼,他抹了把眼睛。他也想家里出个大学生,大学生好啊,说出去多有面子,嫁人多好找对象。但是,上大学没个五万根本打不住,他张开手放在眼前,五个粗笨的指头在视线下羞愤地抽搐。五万块钱啊!那是五万啊!前几年铺场院、起厢房,拢共加起来都没有五万的五万啊!

      他肩膀重重地垂下来:“你怎么不考好点呢。”要是上个一本、哪怕是二本呢,借钱也要给她上,可是三本……唉,三本。他自己都不知道,那肩膀塌下来是因为丧气还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钱春猛地抬起头,声音急促尖锐:“我考得很好了,我是班里第二!”她嘴里发苦,她很努力了,可教育水平就这样,她能怎么办呢。

      钱春爸盯着钱春,钱春盯着钱春爸,蝉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他们俩像是有仇一样,恨得额头上爬满了汗。

      钱春妈是从侧门进来的,西边厢房与堂屋不挨着,那道米把宽的弄堂被开成了侧门,水泥路上第一条小道就是通向它的,钱春妈下班从沿江公路下来,顺着水泥路骑了一气儿,然后龙头一拐,顺着小路就进了场院,她把自行车规矩地停到堂屋正门边,前门一辆、后门一辆,两辆老实的自行车就是钱春从小到大用过的所有交通工具了。

      钱春妈有点胖,她穿着黑色红碎花的圆领大T恤,也是钱春的城里姨妈给带回来的,她很喜欢。她一路骑回来,六月的天热啊,汗把衣服洗了一遍,多下来的水就堆在了脸上,她抹了把脸,脸比衣服上的红碎花还红,人是狼狈的,声音精神得很,她进门就见这对父女大眼瞪小眼,扯着嗓子问:“咋啦?”

      钱春爸冷哼:“你女儿要上大学呢。”

      钱春妈把离家时凉在饭桌上的一杯子白水倒进喉咙里,兴高采烈:“上大学好啊,我们春子上进!”

      “一万多一年的大学!”

      “嚯!”她妈倒抽了口凉气,期期艾艾地说:“那、那……春子啊……”她话没有说出口,但也不需要说了,钱春嗅到了她妈的汗味儿,看到了她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胳膊脸,撑住她的所有东西一下子都垮了,她背过身去,肩膀也重重地塌了下来。

      二
      钱春妈下班晚,到家的时候就是晚饭点上了,家里没买空调,晚饭就支张桌子在场院里吃。村里人夏天都这么吃,敞亮又凉快。
      钱春妈已经洗好澡换好衣服,一边忙前忙后地支桌子端盘子,一边推着钱春去洗澡。钱春等了半脸盆自来水,倒进半瓶开水,拿毛巾搅匀了,觉得温度正好,就端着它进了场院西边的厢房,才进门就听她妈在后面大声叮嘱:“你就站在盆里洗,拿水往身上一通浇浇,出来了水别倒,我马上拿去冲茅厕。”

      她闷声应了,习惯性地感到尴尬。女孩子洗澡那么私密的事儿,她妈恨不得喊得半个村子都听到。这也没法子,在田里长大的女人都是命运选定的大嗓门,农忙的时候在田埂上喊一声,得让最远的人都听得到吃饭的口号。恨不了她妈,她就只能恨茅厕了。听到茅厕两个字的时候她就忍不住皱起眉,农村的厕所都是低矮的小房子,里头是水泥砌的蹲坑,坑边上备着个水桶,人解好了手就舀一瓢水草草冲了,性子急的干脆就忘了还要冲水。人一进去先被低矮的房顶压低了头,视线里就满是那些经年累月攒下的污渍,多呆一秒就像是要沉进污秽里。更别提现在是夏天,哪怕是路过它门前,臭味都直往鼻子里钻,味道大得恨不能把死人都熏醒,她妈三五天就拿一整桶水泼下去,好歹能清净几个小时。钱春顶讨厌土厕所,不仅仅是味道,还有童年阴影在。她奶奶在世的时候厕所里是停着一具棺材的,大人说那是保佑升官发财、老人长寿的“喜棺”,每个有老人的家里都这么做,但她总疑心那具庞然大物里躺着她过世多年的爷爷。肮脏的、潮湿的、阴森的小房子像是蹲在黑夜里的怪兽张开的大口,阴沉而规整的棺材就是它的舌头,她不止一次地梦到,蹲在家边上的怪物张开嘴,它的舌头伸出来,从里面跳出一个个面色苍白的人,他们也要把她拉进棺材里。

      她激灵了一下,忍不住想起学校的厕所,白色的瓷砖一尘不染,定时有自来水哗啦啦地从头冲到尾,大晚上进去还有亮堂的日光灯驱走一切恐怖,多干净,多漂亮!她想了一会,原本被打散的念头重新冒出了头,我要上学,她对着自己发誓,我要离开这里!
      钱春洗澡很快,但出来的时候一家子白天穿的衣服都已经洗好晾好了,她爸她妈正相对着坐在桌子两边,她爸翘着腿拿着酒盅,她妈摇着蒲扇赶蚊子。见钱春坐下了,钱春妈利索地把盐水鸭倒进盘子里,她早就忘了上不上学的事儿,高高兴兴地夹了一块最大的给钱春,大着嗓门说:“我们厂今天发工资,嗨!今年第一次准点发,一千三一分不少!”

      她爸抿了一口酒,眯着眼畅想:“马上我们春子也要赚钱了,到时候就是她给买猪头肉,买老鹅了!”

      钱春捣着碗里的盐水鸭,头也不抬。

      她爸呷了一口酒,就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春子,你半死不活的是要干嘛?”

      钱春低着头,抱着那个坚定的念头,没敢看任何人:“我、我就是想……那个……复读、复读……复读行不行?”

      她妈当即投了赞成票:“复读好啊,怎么复读?”

      她爸“啪”地一声把筷子摔桌子上:“复什么读,复读干什么?上个大学四年光掏学费不苦钱,
      你妈横是加班竖是加班,一年到头存不下几千块钱,填你那窟窿都不够!”

      她妈不说话了。

      她反驳:“大学可以兼职的,我不费家里学费。”

      她爸冷笑一声:“哦,复读,上大学,大学出来你都二十三了,一分嫁妆不赚,拿什么嫁人?”

      “小芳不也是去复读的,她就不攒嫁妆了?!”

      “她家有钱,咱家后门口的水泥路也是她家修的,她要什么嫁妆?小车一开比你全家都值钱!”
      一说到小芳家钱春爸就要发火,金钱把相邻的两家分成两个阶级,他向往过、追逐过,越追越追不上,那天渊之别变成一根死死扎在自尊上的刺。钱春不知道他的痛,她只看见那张在夕阳下涨红的脸:“上学,上学,学有什么好上的!小芳爸小学都没读完,不还是风风光光,你爸个初中毕业的都比不上他。你妈也是小学没毕业的,日子不还是一样过?我怎么说不听你呢!你要是考上了上上也就算,没考上你还瞎折腾什么?老老实实上班赚钱,你结了婚手里有钱才有底气,等你孩子生了,我们帮你带孩子,这么顺顺当当不就好了,非要复读,哦,复读不要钱是吧?!”
      钱春一肚子气:“表哥不是去复读的,我为什么不能?”

      “男娃跟女娃能一个样?再说,你外婆贴钱给她外孙的,你让她也贴给你啊!”

      钱春还想争取,但她爸已经粗暴地中止了这段对话,他转过头去闷头喝酒,不再给女儿一个眼神,她向妈妈看去,却只见到她妈为难的神色。

      钱春丢下了筷子,饭也不吃,扭头进了屋子。天热,卧室里的席子直接铺在地上,她抱着膝盖一
      屁股坐在席子上,耳边隐约着响起外婆的声音。

      “我要是走了,房子给儿子,金戒子金链子给大女儿小女儿,私房钱给我外孙,哎呀,我的外孙子啊,外孙要上学娶媳妇呢。”

      去他的学费!

      去他的第二名!

      去他的重男轻女!

      钱春恨恨地蹬着席子,忍不住抬手捂住脸,她感觉到泪水滚落,嘴里却忍不住嘟囔:“见鬼的天气,太热了……”

      太热了,真是太热了,热得她眼睛都流了汗。

      三
      钱春终于还是去上了班,毕竟是高中生,车间里就属她最有文化,半年就升了小主管,也不用上流水线,平时下车间看看,办公室里坐坐,也不忙,就是每天规规矩矩做着一样的事,实在没什么意思。

      钱春吃住都在厂里,爸妈也不要她的钱,一年下来总共存下一万多。她数着手里的钱,打算去买部好手机,她眼馋老板手里的苹果手机很久了。

      这个双休日钱春回了家,这一次她不再骑车回家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她穿着长裙骑着崭新的电瓶车开在平整的沿江公路上,恍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第一次骑车上班的场景。她清楚记得自己那时穿着粉色短袖、灰色运动裤,急急忙忙赶到厂子里的报到的时候,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回头看自己,他们活像照着新闻联播的主持人选衣服似的,一个个都是相似的时尚、得体、规矩。她走进办公室,每一个动作都宣誓着格格不入,像是一只混进鹅群里的母鸡。

      现在,她穿着精致的裙子,蹬着精致的高跟鞋,披着仔细侍弄过的卷发踏上堂屋夯实的泥地板的时候,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格格不入,这一次她像是一只混进鸡群的鹅。
      钱春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自满,大概是因为穿着高跟鞋的缘故,她看自家的房顶都好似矮了一截,她提着精致的手包俯视着家里的饭桌、五斗柜、供桌……只觉得这间平房实在太矮了,矮得装不下高挑的自己。

      钱春爸后她一脚进门,钱春看着她爸,他今天穿的衬衫是她买的,鲜亮的白色衬得她爸越发的黑,穿着高跟鞋的钱春再也不觉得她爸高了,那个山一样的男人像是活在她幻想出的阴影。
      钱春见她爸在家,很意外:“爸,你今天不上班啊?”

      “不去了。”她爸摇了摇头,一副司空见惯的平静:“厂子要关门了,连我们工钱都发不起了。”

      钱春也不意外,从小到大她见多了爸妈在的厂子关门,农村就是这样,一个厂子倒下了就有另一个厂子站起来,一茬一茬的,工作不安稳,但总不至于没饭吃,钱春问她爸:“那你看好了哪个厂子还缺人不,我帮你看看?”

      她爸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看几天牌,歇个把月,马上后面要建厂了,到时候直接去就行。”

      钱春回忆了一下,回来的时候确实看到过红墙那边的荒地上有动工的迹象,她点了点头:“那也行,妈呢?”

      钱春爸说:“她那厂天天加班,你坐坐,她中午回来做饭。”

      钱春摇头:“不用,我上街呢,在街上吃。”

      她爸习惯性地皱眉:“又要买什么?你手里怎么捏不住钱呢!前个月买那电瓶车就花了大几千块,怎么又要买东西了?”

      钱春最不耐烦和她爸说钱的问题,逃也似的出了家门,在沿江公路上等了半天,一辆公交摇了过来,公交行在农村里的时候是不看车牌的,全看路边有没有人在等。钱春伸手招呼了一下,“嘎”的一声,公交车停下,开了门。

      她坐在公交车上,刚修好的柏油路平整宽阔,一群穿背心的孩子横在路上歪歪扭扭地学自行车,他们的妈坐在一边嗑瓜子扯闲话,也没什么不放心,半天没个车影子,哪有什么危险。

      钱春看见大片荒地靠近又离开,轰轰烈烈的拆迁潮涌进来,房子拆了,厂房还没建,孤独的荒草里停着几头孤独的牲畜,像是荒野驱逐了人。再往前开一点,大大小小的厂房靠近了又离开,厂房东一块西一块地错落着,像是楼房驱逐了荒野。

      村子、荒地、厂房,她仿佛是走在一段命运里,厂房驱赶着荒地,荒地驱赶着村子,一浪推着一浪,周而复始。

      她看见了不少正在动工的土地,毕竟这些年乡镇政府在扶持企业,地便宜,人也便宜,她工作的厂房也正是因此建起来的。但政府的扶持政策也有限时,时间到了,厂子就要关门换地方——大多数农村的厂子都是这样,它们和韭菜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正出着神,钱春手机响了,她同事给她发了短信:“钱春,下个月又要关一个分厂你知道不?当初十来个分厂呢,这会儿几天关一个几天关一个,也没剩几个了。”

      钱春回复:“又要关一个?那我们厂子就是最后一个分厂了吧,怎么今年老是关分厂啊?”

      “政策到期了呗,也不知道我们这个厂要开到什么时候。”

      “唉,这种贴牌厂哪里都能开,估计我们这里的开不了几个月了,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就换个地方呗,我就提醒你一声,你也可以看起来了。”

      “哎,我知道的,谢谢你。”

      钱春心烦地放下手机,窗边冷不丁又有一个半成品厂房靠近了,她刚才说什么来着,农村的厂子像韭菜似的,那他们这些打工的就是一只只追逐韭菜的飞虫。现代文明在取代农耕文明,这个过程中,他们这些人却好像把自己活成了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文明。

      麻木的、重复的,工厂和农村仿佛也没了差别。

      钱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些模糊的想法在脑子里酝酿。但一进城,她很快就从复杂的思考里抽了身。城里很热闹,下了公交,钱春顺着拥挤的人群挤到手机柜台前,新款的苹果手机标价七千,贵当然是贵的,可办公室好多人都买了,她也想要一只很久了。正要拿起它的时候,她目光瞥到一则广告。

      “某某教育,学英语,学会计,学技能,成人高考,包教包过,一次选择,一生幸福。联系人:XX”

      明知道所有的广告词都有水分,她却下意识缩回手,记住了号码。

      四
      这个年过去,钱春二十一了。家里热火朝天地给她找起了相亲对象,亲戚说起的时候她也没当回事儿,她才二十一岁,搁大学还没毕业呢,急什么啊。谁知道过年的时候,她就猝不及防地见到了一家陌生人来拜年——她的相亲对象上门了。

      男孩子据说正在读大四,五官端正,个子挺高,环顾周围就带了些俯视的意思。钱春注意到他瘦长白净的手指,它们大概不适合捏比笔更重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瞥了自己的手一眼:比对方的粗糙多了。两个人晕头转向地被家长簇拥着坐在桌子两头,像模像样地聊起天,但一个说毕业答辩,一个说厂里加班,两个世界的热闹挨不到一块儿。生硬地说了一会儿话,交换了联系方式,双方家长喜气洋洋,觉得成功了一半,钱春和男孩子对了个眼神,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电话永不会响起。

      钱春憋了一口气,送走了客人就和爸妈开诚布公,她很委婉:“爸,我们厂里有要求的,一结婚就要辞人,我才二十一,结婚了工作怎么办?”结婚就要生孩子,乡镇的厂子都是这样,结婚就辞退,孩子上学了再上班,多的是要工作的人,哪会留着个孕妇白贴产假和工资。

      她爸不以为然:“你那个厂不好,辐射大呢,我听说上个跟你一起做工的小丫头都生不出孩子,眼睛都哭坏了,都是辐射弄的,你早走早好。”

      钱春哭笑不得,端着白领的架子和她爸解释:“你都是听谁说的,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我那就是给电子书屏幕贴标签的,哪来的辐射。”

      “那也不行。”她爸很固执,“你听我的,和上海那小伙子处处,他家前些年在上海卖电脑,家里有房有车,你嫁过去好好过日子,都不要辛苦做工的,多好。”

      她妈在一边连忙点头,在她的观念里,这样的生活简直是梦一样的日子。

      可人家根本看不上我啊,她知道自己,不难看也不好看,没学历还没家底,人哪会看上她啊。要是看得上她,刚才聊天时他就不会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毕业答辩了,说白了就是要拿学历压人,毕竟是工作的人了,她难道还看不出一个学生的心思?钱春感到莫大的悲哀,又不愿说出来刺自己的心,就告诉她爸:“我已经在厂里找对象了。”她倒不是有多喜欢那个男朋友,工作人士之间谈恋爱多是这样,态度挺认真,感情没多深,但以此堵住她爸的嘴也尽够了。
      她妈比她郑重多了,她竖起耳朵:“哪里人啊?”

      “临市的。”

      她妈问:“那他以后在这里买房子不?”

      “他老家房子便宜,应该是要回家买的。”

      她妈问:“他家有车吗?”

      “没。”

      “不行!临市太远了。”她爸断然拒绝,“你嫁那么远,爸妈哪天生个病,在医院躺硬了你还在
      转车呢!”

      钱春简直要被爸爸不讲理的话气笑了:“可是上海明明更远。”

      钱春爸嗓门高起来:“人家有车!”

      钱春有些着火,嗓门不由地高了起来:“我是嫁人的还是嫁车?!”

      她爸一噎,她妈接上:“上海的好,一个村出来的,知根知底的。”

      钱春心里的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闭塞老迈的村子,任何和它扯上关系的东西都面目可憎,什么白领气度,什么孝顺父母都不顾了,张口就是嘲讽:“是啊,一个村出来的,还一个祖宗呢,你怎么不怕近亲结婚生个傻子出来!”

      她信口瞎说,她爸也没听懂,但至少听明白了生傻子,脸立刻涨得通红,他喘着粗气,手一伸抄起凳子作势要砸她,钱春毕竟不是刚落榜那会儿的孩子了,她有了想法更有了底气,硬是一步不退,梗着脖子瞪她爸,她不说话,但忤逆的态度已胜过一切言语。

      她爸气得话都说不出,两个人瞪着彼此,像是有生死大仇,突地,大块的阴影扑向她,钱春下意识闭上眼,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睁开眼已是尘埃落定,她妈挡在她前面,凳子擦过她妈的肩膀砸开了门,她爸跟着凳子冲了出去,轰轰烈烈的一幕大戏如暴风卷过,落了幕就只剩下凉风从门外灌进来。

      钱春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连忙翻箱倒柜给她妈找云南白药,就听得妈妈在背后絮絮叨叨:“你爸他不是图钱,就是、就是、唉,就是想让你过得好点,我跟你爸这么多年换了十七八个厂子,也不知道现在这个啥时候倒,工作它靠不住啊。”

      钱春背朝着她妈,蹲在地上忙忙碌碌就是不接话。

      “农村不兴劳保,我跟你爸以后就靠你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呢?上海的小伙子根在这里,逢年过节我还能看看你,你要嫁到临市去,就是临市的人了!”她妈背过身去哭了,“你妈小学都没上,东南西北一个字也不认识,也不会说普通话,十个数字都要认一会儿的,你要嫁到临市,买了车票妈都不会上车啊!”

      和爸对峙的时候她没哭,凳子砸上来的时候她没哭,但这一刻她还是绷不住了,她慢慢地蹲在地上,和她妈背对背,哭得像是要崩溃。

      风里带着烟味儿,她知道她爸就蹲在门口抽烟。

      这个村子困住了钱春的父母,又用她的父母困住了她,工作、嫁人、生子、带孩子,她的日子也将要这么规规矩矩地走下去。

      钱春流着泪,眼里却燃着火。

      五

      当天晚上,钱春打开日记本,上一次写日记还是高考那会儿的事了,字里行间的怨愤扎进眼睛,就像是当年的自己在耳边信誓旦旦:“我痛恨农村,麻木、愚昧、闭塞、就知道结婚生孩子,我想上学啊,我不想待在农村,我要考出去,一定要考出去!”

      落榜后的她写道:“上什么学呢,人为什么要上学,学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我要像妈一样多好,什么都不想,别人说什么都听着,浑浑噩噩一辈子也挺开心。”

      今天的她看到它们,翻过页去,写下自己最新的想法:“我知道爸妈是爱我的,和知根知底的同乡结婚,生孩子,带孩子,这是一条过时的路,但也确实是祖祖辈辈验证出的正确的路。我知道他们爱我,可我不愿意这么做。”

      她妈的话没能劝住她,反倒让她心中那个模糊的想法清明了起来,她继续写道:“我不想成为像我妈那样寸步难行的人,我不想过这种规规矩矩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我不想在一个个没技术含量的工作上消磨的我的一生,我不想待在这个麻木的、闭塞的农村里,所以我必须学,我得靠自己走出去。”

      钱春终于还是辞了工作,但没有嫁人,她给她妈买了一部手机,手把手教她打视频电话,安顿好了一切就坐上了去城里的车,她揣着存款,捏着誊抄下的电话,决定要去学些东西,成人高考也好,技术也行,她还年轻,多学点东西总不会错。

      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看见车子超过了一群群人——打着赤膊玩耍的孩子、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开电瓶车上班的白领,它默不作声地追赶着那些奔驰着的小轿车。公路旁的江水“哗哗”作响,它从规规矩矩的主枝里分离开来,奔腾着,冲向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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