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臣不死

　　江州附近最大的市集在嘉定县，章聿云要给南嘉鱼采办年礼，还要安排小厮仆人，两人便在嘉定县稍作休息。

　　南嘉鱼好奇的看着碑界，对章聿云道：“我只知道扬州有个嘉定县，没想到江州附近也有个嘉定县。”

　　章聿云小时候在附近桌前看过大魏疆域图，细的各州府小县的地理位置名称都有。母亲有过目不忘之能，常把这些小图绘制下来，让父亲闲暇之余做成巧木板。

　　因涉及朝廷机密，父母亲并不敢将这样的事委托于外人之手。打小他和冯玉琢就认识不少地名。

　　章聿云侃侃而谈道：“这有何奇。大魏疆域甚广，平川山原，大大小小的县镇多达几千余个。被誉有千湖之省的湖北，名下还有个嘉鱼县呢。”

　　“嘉鱼县，是我的县吗？”南嘉鱼看起来有些激动。

　　章聿云哈哈大笑，“你又不是县主。县主封食邑，尚不敢说是她的县。你口气到不小。”

　　南嘉鱼嘟囔道：“我不过是开玩笑，瞧你计较的像是京城那些爱弹劾人的御史。”

　　福云客栈外，停着一辆低调奢贵的马车。一名乌云钗鬓的贵妇人，携着一双儿女下车。儿子约摸十六七岁，长的气宇轩昂，女儿十四五岁，娇滴滴的。被哥哥从车下抱下来时，人还恹恹的。

　　同车里还下来一位看起来和那小姑娘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苏杭绸面的印花披风，不像个大丫鬟，到像个小姐。不过比先前娇滴滴的女孩气派差一些，是不受宠的样子。

　　客栈掌柜出来迎接道：“杨夫人来的正好，前些日子一得信便令手下人收拾了个二进小院。夫人先在这里安置，东西两条街的喜铺掌柜都在院子里候着你呢。”

　　与其同时，客栈里章聿云提起茶壶，狠狠惯了灌了一大口水，抱怨道：“真是不凑巧，嘉定县最有名的红白喜事一条街掌柜的全不在，连附近的金楼银楼古玩首饰店的掌柜也都出门了。”

　　南嘉鱼道：“许是哪家大户人家要采办年礼，把掌柜们都叫去问话吧。”

　　章聿云道：“不过还好，牙婆那边我给你采办了两个丫头，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还有一对老夫妇。镖局那边也打好招呼了。等给你外租把年礼采办齐全了，你去就登门拜访吧。”

　　章聿云把南嘉鱼的请帖拿去，私下戳了章印。章是假章，他用萝卜瞎刻的‘闲百忍’。江州织造府门房势利眼的很，章聿云递上拜帖，门房看了一眼就随意仍在筐里。

　　章聿云一气之下，溜进后厨偷了个萝卜出来。坐在房梁上刻了个‘闲百忍’，戳在南家的请帖上。丢在门房管事的桌子上。

　　这个章底下人看了未必懂，经常和豪门大族打交道的管事一定认识这个章。

　　不过章聿云没把这些事告诉南嘉鱼。反而旁敲侧击的打听，“……早知道来之前就好好问问你娘，你外祖母外祖父喜欢什么了。现在只能两眼一抓瞎，什么贵什么买什么。”

　　章聿云斜眼觑着南嘉鱼，“你说说你，你这个外孙女当的也太不尽职了。连自己外祖父外祖母喜欢什么都说不上来。”

　　南嘉鱼为自己辩解道：“我怎么能知道。我娘很少提及殷家的事。当初我娘执意嫁给我爹爹，我外祖父外祖母气她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我出生了。两家关系才渐渐缓和起来。”

　　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不过外祖父好像还是很生我娘的气。我周岁抓阄的时候，外祖母和大舅母二舅母都来了。可我一个舅舅也没有来，只有一个大表哥沿路护送着女眷。我娘到现在提起这件事还会哭。”

　　这件事章聿云稍微有点印象。

　　原来那一年南盟主给武林上下打招呼，让照顾的女眷是他丈母娘啊。

　　南威担任盟主以来，从来没有求过武林人什么事。那一次连南北少林寺，峨眉武当这样的大派都派了弟子沿途盯着各路宵小流匪，力图没有人见财起意，不长眼的对殷家女眷下手。

　　章聿云那时候年纪尚小，只有九岁。只记得有这件事，其中细节原因全部忘了个干净了。

　　他望着南嘉鱼，内宅夫人有几个不看男人脸色过的。三个舅舅都没有去，只怕是得了她外租父的吩咐。让妻子在母亲那边服侍去和稀泥罢了。

　　殷家上下都没有男人把南威放在眼里的。难怪门房看到南威的拜帖如此鄙夷。章聿云先前还奇怪，殷甜再怎么说都是殷家的嫡次女，怎么如此轻怠。

　　章聿云心里叹了口气，南盟主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把女儿托付给不喜自己的岳丈家吧。不管怎么说，江湖人还是不会招惹官府中人的。

　　章聿云肉眼可以预见南嘉鱼在殷府中的艰难。

　　心里就更想替南嘉鱼把年礼置办齐全一些了。

　　钱是人的胆，有金银铺路，南嘉鱼再怎么说和殷家也沾亲带故，不过是住小半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日子总会好过一些。

　　章聿云心思一定，站起来道：“我去相熟的朋友那里打听问问，看看他认不认识附近古玩银楼的掌柜，顺便打听下殷大人的喜好，看看能不能买到几件镇店之宝。”

　　南嘉鱼忙站起来，从袖间掏出两千两银票，“章大哥，这是我娘让我交给你的。”

　　章聿云奇异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为那句章大哥，还是为那两千两银票。他没有推辞，直接收下道：“我尽量想办法给你把钱花出去。”

　　的确，临近年关。各大铺子的掌柜真有什么了不得镇店之宝，也早早定给了江州当地的大族们，哪轮得到章聿云这样的外乡人。

　　章聿云知道这事不好办，年关在即，这不是托朋友就能办好的事，只能杀熟了。

　　章聿云杀去了自家长姐章明稚在江州的陪嫁铺子。江州生产丝绸绫缎，章明稚在江州的铺子一半是卖成衣，一半是卖西洋渡过来的舶来品。

　　母亲在江州也有几间商铺，但章聿云并不知道在哪。只能先去姐姐家的铺子。

　　章明稚嫁妆铺子的掌柜姓许，之前章聿云帮忙压船送货的时候见过章聿云一面。他热情请章聿云进门，叫了一桌席面。关上门，许掌柜拱手道：“新春在即，三少爷怎么到江州来了。”

　　章聿云道：“帮朋友办点事。许掌柜，你和江州的各大掌柜熟吗，我想淘点好东西。”

　　“呦。”许掌柜额头开始冒细汗，脑中飞快的思索。三公子特地来江州淘宝贝，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三公子这是打算给谁送礼？

　　是给自己送礼，还是替父母兄长办事。皇上皇后圣寿都过了，章大人的生辰是九月初九，夫人是腊月初六……也过了。许掌柜用袖子擦了擦汗。

　　绞尽脑汁的想，瞥见桌子上的镇纸和朱笔才想起来。哦，元月一日是大小姐，不不不，现在该叫世子妃了。

　　元月一日是建由候世子妃的生辰，灯下瞎了不是。

　　正当许掌柜以为自己猜到了章聿云的来意时，只听章聿云问：“你在江州这么多年，有没有和江州织造府的殷大人打过交道。”

　　“啊？”许掌柜道：“殷大人是江州的地方三品官，三公子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

　　“我朋友想到殷大人府上去拜访，这不是不好空手去吗。”

　　“嗨，三公子是何等身份。您便是提了一只鸡去，殷大人也能把它夸成凤凰。”

　　“不是我。说了替朋友办点事。”

　　章聿云恼道：“别唧唧歪歪的，事你给我办妥了，银子我给你出。我姐那边就不用去说了，你只管给我牵线搭桥，就当做了一桩普通生意得了。”

　　日升银楼。

　　大掌柜风尘仆仆的回来，吩咐大师傅将‘十二令’端出来。十二令不过玉盘大小，碧玉清透玉润生光，十二瓣芭蕉叶点缀在四周，各个都能单独当玉佩佩戴。芭蕉叶正反面各刻有诗画，人物栩栩如生，相宜成彰。

　　大师傅问：“卖出去了？”

　　大掌柜点点头，“杨夫人是江州织造府殷大人的嫡长女，嫁往京城多年，夫家是五军都指挥使司的佥事。这次回家时探望父母亲的，京城早就采办好了东西。沿途中也填补了不少。叫我们过去，不过也就是碰个运气。”

　　大师傅竖起大拇指称赞：“难怪您什么都不写，只在单子上写了这一件东西。杨夫人肯定叫你上前问话了。”

　　大掌柜故作淡定，声音里压不住得意道：“那可不是。旁人家都呈了千宝万宝，我家只奉上去这么一件东西。杨夫人自然要好奇，这东西有多好。她一好奇，这事就成了一半。”

　　还没炫耀完，丝绸坊的许掌柜前来求见。

　　江州最不缺的就是丝绸布坊的掌柜，一块牌匾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三个家里都是开布庄的。

　　但这个许掌柜背景有些特殊，大掌柜想了想，令人备上好酒好菜。让人把东西给福云客栈送去，自己先去见一见许掌柜，再找借口告辞。

　　不消片刻，大掌柜腾的站起来，撞翻了桌子上的酒盏。他苦丧着脸说：“老许啊，你怎么不早半天给我说啊。”

　　许掌柜道：“现在说也不晚。你派个伙计去把他追上，东西我们买了。”

　　大掌柜傻眼了，“那杨夫人怎么办。”

　　许掌柜站起来道：“看来你更想做杨夫人的生意了。那我只好告辞了。”

　　“别别别。许掌柜，你坐。”大掌柜一咬牙道：“我推了杨夫人那边还不行吗。”

　　“别介。‘许掌柜还是站起来道：”别这么不情不愿的。让我家少爷知道这东西是我强买强卖来的，我家少爷还不得扒了我皮。我这掌柜也别做了，滚回皇庄继续种地就去。“

　　大掌柜振振有词道：”买卖买卖。自然是两厢情愿，别人有权利选择买不买我家的东西，我亦有权利选择卖不卖。这东西我卖给你了。“

　　“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许掌柜露出笑意，从怀里掏出银票给他。大掌柜接过时，他再次耳提面命，“杨夫人那边你自己想办法给我圆好了。我家少爷耳目通达，若让他在别的地方听见半点夺人所好的声音，你知道我老许的脾气。”

　　大掌柜苦笑：“哪能让别人知道呢。”

　　许掌柜道：“好了，这宝王有了。其他陪衬还是必不可少的，我卖你个人情。你去找你相熟的掌柜来，带上自家的东西到我铺子来。但凡我家小公子看上的，我重重有赏。”

　　“记住，要最好的。我是谁家的掌柜，别人不清楚，大掌柜您是知道的。我家少爷是吃金咽玉长大的，皇后娘娘私库里的好东西都扒过一遍。寻常俗物可入不了他的眼。我给你两天时间，把这江州地界最好的东西，你们压箱底的东西，全给我拿出来。”

　　许掌柜语重心长道：“你们现在不卖，还藏着掖着打算什么时候卖啊。”

　　大掌柜连连应道：“是是是。咱们哥俩谁跟谁啊。”勾肩搭背的去喝酒。

　　章聿云一回到客栈，店小二就殷勤的凑上前，冲他挤眉弄眼的。“没想到公子和京里的贵人也认识。”

　　章聿云心下奇怪，有人跟着他吗。这个店小二怎么知道他的来历。

　　店小二道：“原来你家小姐是杨夫人的侄女啊。小的眼拙，小的眼拙。有眼不识金镶玉，竟不知道南姑娘也是江州织造府殷大人的外孙女。”

　　章聿云立即上楼，店小二在楼下喊，“杨夫人也在楼上呢。”

　　房间传来一位妇人的声音，她拍着桌子道：“……你爹是莽夫，你娘也是莽夫？”

　　章聿云蓦地推开门，南嘉鱼不耐烦的神情，横眉怒目的贵妇人，以及屋内两个贵小姐齐刷刷看过来。贵小姐们娇声呀了一声，避在屏风后。

　　只剩杨夫人殷妍满眼不悦的看着章聿云，冷冷的问南嘉鱼：“他是谁？”

　　南嘉鱼站起来道：“他姓章，名龙图。是我爹派来护送我的英雄。”

　　“又是一个江湖人。”杨夫人怒不可遏，怒气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你爹娘就让一个江湖土匪，陌生男子，一路孤男寡女的把你送过来？你爹糊涂，你娘也糊涂？殷甜怕不是嫁个了江湖人，连脑子都给丢了吧。”

　　“不许你侮辱我爹娘！”

　　南嘉鱼气愤的，啪一下摘下赤霄宝剑拍在桌子上。她冷冷的道：“姨母，我敬重你是我母亲的姐姐，才对你礼遇有加。你教训我可以，可你若再对我父母出言不逊，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鲁莽的江湖女！”

　　蹭，拔出寒光凌然的赤霄剑。

　　杨夫人殷妍铁青着脸站起来道：“果然粗鲁。我原先还觉得你可怜，千里迢迢从河南躲到江州。怕你身在江湖多年，不懂豪门礼仪。原本打算让你心宜姐姐和沈姐姐好好教导一下你规矩。”

　　殷妍心痛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她这个妹妹自幼任性，嫁给个江湖人，生了个女儿变成粗鲁又任性。亏她还心疼嘉鱼，怕留个嬷嬷，嘉鱼觉得束手束脚，不服管教。

　　想着跟着同龄人学，照猫画虎，大致能糊弄过去人就好了。好心没好报！

　　杨夫人带着儿女甩手离去，临走前还警告章聿云：“我们簪缨之家可不像你们江湖人一样没皮没脸。男女七岁不同席，你这么大不咧咧闯进嘉鱼闺房，可是有损她清誉的。”

　　章聿云正欲说什么，杨夫人殷妍冷冷道：“她娘可一门心思指望这她在江州问个好婆家。让人知道她和一个江湖陌生男子，一路这么过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章聿云道：“杨夫人误会了。我不过是受南盟主所托，一路护送嘉鱼而来而已。方才我在门外看见京城龙威镖局的旗号，想必杨夫人此行来江州，也是龙威镖局一路护送的。”

　　章聿云桃花眼中慵懒笑意，“同是护送。杨夫人又何必厚此薄彼。何况，南家的行李和年礼南夫人早已经准备妥当，让我们人先走，行李押后。南姑娘的丫鬟婆子就在楼下，何来孤男寡女之说呢。”

　　就算是也不能承认啊。

　　两人正说着话，杨夫人的儿子杨开秀突然走过来道：“娘，日升银楼的大掌柜夸的天上仅有地下绝无的十二令送过来了。玉质瑕疵，品相差的很。我给退了。”

　　“知道了。”

　　杨夫人淡淡摆摆手，她心里早有准备。这些商铺掌柜，各个口若莲花，夸夸其谈的居多。她不过是觉得新奇，也没指望日升银楼的大掌柜能拿出什么让人惊艳的东西。

　　杨夫人殷妍见章聿云说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虽是江湖中人，身上却别有一番气度。心里惋惜，这若是个读书人，哪怕家中是个军户，也是个出色的年轻人。

　　可惜了。

　　杨夫人殷妍对章聿云道：“你护送我侄女到江州一事，这份恩情我且记在心里。不过江湖人终究没有好下场，你如今还年轻，何不趁着一身武艺投了军。武籍虽难消，可军籍却好替。即便你这一代风光有限，有了儿女。从军籍开始立功，不也是个前程。”

　　章聿云目瞪口呆。

　　杨夫人殷妍继续道：“我的话你好好想想。我的夫君在五军都指挥使任职，你若有意从军……开秀，把你的拜帖留给他一张。”然后对章聿云道：“你就去京城找我夫君，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越说越惋惜，“大好青年。怎么就托身在了江湖，真是的……”

　　一行人摇头下楼。

　　章聿云望着杨夫人的背影，哑然失笑。他随手把杨开秀的拜帖放在桌子上，对南嘉鱼道：“你姨母可真有意思。”

　　南嘉鱼头疼道：“我姨母可爱训人了，高高在上的，好像就她了不起一样。我十岁的时候，她从京城带着心宜表姐来给我过生辰，在我家她什么都嫌弃。一会儿嫌我爹的徒弟不好，不管内门外门随便闯。一会儿嫌我爹粗莽，配不上我娘。一会儿又骂我娘脑子不好。”

　　南嘉鱼总结道：“我真的很不喜欢她！怎么她今年也来给外祖父拜年了呢。”

　　章聿云好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只许你给你外祖父拜年一样。”

　　“不是不是。我姨母自从嫁到京城后，几乎没有回来过。”南嘉鱼撑着下巴道：“如果说她是给心宜表姐问亲来的，好像也不对。京城天下脚下，都是功勋贵胃，随便问个亲事也比江州好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