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谢安传

作者:尹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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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扪虱议政(上)


      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人也,猛瑰姿俊伟,博学好兵书,谨重严毅,气度雄远,细事不干其虑,自不参其神契,略不与交通,是以浮华之士咸轻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怀。少游于邺都,时人罕能识也。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

      ——《晋书·王猛传·载记第十四》

      王猛常年隐居华阴山,敛翼待时,以期明主。一如太公之候文王,孔明之候刘备。

      王猛之奇,桓温早有耳闻。

      桓温生性爱才,对于奇人逸士素来爱重。只要确有真才实学,无论此人是何出身,有何怪癖,桓温皆不在意。

      王猛其人,桓温慕名已久,如今竟得相见,心中自是狂喜,

      “原来是王猛王景略,先生大名桓某久仰久仰!”

      王猛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虚名而已,不足为道”

      桓温忙将王猛请至上座,又呼人端来平日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牛肉美酒招待他。

      王猛也不跟桓温客气,风卷残云般把酒菜倒进了肚,撑得直打饱嗝。

      桓温自己一筷子没动,愣是等到王猛吃了个酒足饭饱,见他又开始百无聊赖的捉起了虱子,这才开口问:“桓某这饭菜,先生可还满意?”

      王猛冲桓温竖了竖大拇指。

      桓温笑:“如此便好,”顿了顿,道:“先生,其实……桓某一直有一事不明,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想请先生赐教。”

      王猛此来本就是想试试桓温虚实,乐得与他谈论:

      “大将军但问无妨。”

      桓温沉吟片刻,

      “我奉天子之命,亲领大军开赴中原,意在戮力王室,恢复神州。此乃关乎社稷之大事,理应四方响应。可直至今日,除了先生之外,三秦豪杰竟无一人前来出谋相助,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王猛早猜到桓温有此一问,遂一笑,深深看了桓温一眼,转而道:

      “大将军不远千里,历尽艰险,深入敌境。今长安近在咫尺,大将军却不渡灞水。豪杰志士未知将军用心,故不至也。”

      王猛这话实在太过一针见血,桓温没想到王猛竟一下就看出了他意在江左而不在关中,不禁嘿然。转而下意识伸手抹了把冷汗:

      “先生智虑,桓某佩服。”

      王猛只笑着摇头,

      桓温想了想,片刻,道:

      “桓某有意请先生入我幕中,任军谋祭酒一职,不知先生可有意?”

      “蒙将军如此厚爱,在下不胜荣幸之至,”王猛说着,把手伸进衣领里挠了挠,“此事,可否容在下考虑一二?”

      桓温一听王猛这语气,好像有戏,忙道:“自然自然,先生慢慢考虑,我桓府的大门随时为先生敞开!”

      王猛未置可否,转而道:“大将军,在下有一言相送……”

      桓温立即竖起耳朵:“先生请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万古不易之理。将军既志在江左,则北伐进退,诚望将军三思。”

      桓温默然沉吟,恭敬一揖:“金玉之言,桓某谨记。”

      王猛挠挠头,话锋一转,问桓温:

      “不知刚才吃的那些牛肉将军这里还有没有了?”

      桓温忙道:“有有有!”

      辄吩咐手下挑出数十刀好肉来包好,送给王猛。

      王猛一包一包往自己驴车上扔,足装了满满一车。

      王猛心满意足,辞别桓温,满载而归。

      桓温直将他送出大营,望着他赶着毛驴远去的背影,心中啧啧称奇。忽而忆起要征他做军谋祭酒一事,生怕他会忘,于是冲着他的背影高喊:

      “先生!入幕一事,桓某静待先生答复!”

      王猛并未回头,只微微扬了扬驴鞭。

      ---------------------------------

      王猛虽离开了,可他说的话却萦绕在桓温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是日夜里,桓温卧床思虑良久。翌日,召来郗超、王珣商议后,正式决定退兵。

      然而,让桓温没想到的是秦国丞相符雄竟于此时忽然发难,偷袭大营。

      桓温仓皇迎战,与符雄等秦国猛将战于白鹿原。

      由于事发突然,桓温多有不备,与战不利,导致晋军死伤万余人。

      然而桓温却不甘落败,遂暂停退军,出战符雄,战事迁延数月,军中粮草告急。然关中地势偏急,粮运困难,辎重补给一时间无法运达。桓温本指望就地割取秦地熟麦以为军粮,哪想秦人早料到他这如意算盘,下令坚壁清野,割光了方圆百里所有的麦田。

      桓温遂不得不下令后撤。

      永和十年六月,桓温收兵,徙关中三千余户百姓一同南归。

      临行前,王猛亦来阵前相送。

      此时的王猛,换了一套干净的青布衣衫,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目舒朗,肃然立于一株松树下,与初见时判若两人。

      桓温心中诧异,表面上待之如初。下令以华车良马相赠,并盛邀其同行南下。

      对于要不要接桓温抛出的这根橄榄枝,王猛已考虑很久了。今日之所以前来相送,是因为心中犹豫未决,想过来再看看情况,好做个最终决断。

      经不住桓温的再三劝诱,却又不肯轻易就范,王猛左思右想,忽生一计,于是对桓温道:

      “江左偏远,在下随将军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再回来,家师对在下恩重如山,如今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独居山中,还请将军许在下回山中别过家师,否则在下实难安心同将军上路。”

      桓温想了想,远行之前与恩师告别合情合理,于是点头:

      “如此也好,”

      又道:“只是不知先生这一去一回要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在下一定回来。”

      郗超对王猛一直很是堤防,不客气道:

      “卿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就算卿躲进深山老林,藏到天涯海角,我都有办法把卿挖出来!”

      桓温一瞪郗超:“嘉宾,不得无礼!”

      王猛笑着:“无妨”

      说罢,王猛告别桓温,转身投入山林。

      郗超心中总觉得七上八下,问桓温:“大将军就这么放他走了?”

      桓温望着王猛的背影,

      “不然还能如何?把他强行绑了扔车上?这可不是我桓温的礼贤之道。”

      “属下有预感,他此番归山绝非只是拜别师父那么简单!”

      “嘉宾,王猛非等闲,我既决定用他,就绝对相信他。若我现在就对他说的话疑神疑鬼,那日后我还如何安心与他共事?”

      桓温这么说,郗超也不好再说什么,众人于是停车勒马,原地休息,静待王猛归来。
      -----------------------------------------

      华阴山下有一座草庐,一位老者常年隐居于此。

      是日,王猛离开桓温后,很快来到师父隐居的草庐。

      草庐中,老者正静心打坐。

      王猛进屋下拜:“师父,我回来了。”

      老者缓缓睁开眼,布满皱纹的眼睑下是一双澄澈的眸子。

      “回来了。”

      “是,师父。”

      “想通了?”
      王猛摇头:“想不通,所以来请教师父。”

      老者起身走到一张松木桌旁,对王猛招手:“来,坐。”

      王猛顿了顿,

      “谢师父。”

      老者徐徐在桌上摆好两个粗瓷茶盏,给自己和王猛各倒一盏茶: “景略何事想不通?”

      王猛接过老者推来的茶盏,橙黄色的茶汤倒映着他的影子。影子随着茶汤摇晃,模糊不清,就如王猛此刻的心情。

      王猛迟疑片刻:“师父,我不知此番该不该随桓温南下。”

      老者喝一口茶,放下茶盏:

      “不谈该不该,只谈想不想。”

      王猛顿了顿:“想……但也不想……”

      “为何想?为何不想?”

      “先前我去桓温大营拜访桓温,与他一番交谈,以为桓温此人雄才大略,胆大心细,笃信他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所以有意追随。但……我也看得出桓温心怀问鼎之志……我若随他南下,日后恐怕助纣为虐……”

      老者朗笑,不置可否。

      “可是师父……”

      王猛说着,话锋一转,

      “朝衣冠南渡以来,至今已历五帝,除中宗元皇帝外,其余诸帝皆羸弱无能之主。如今在位的司马聃更是冲幼无知,无力理政。主政的会稽王司马昱优柔寡断,暗于事机,江左如今表面安定,内部却如一盘散沙,不过划淮自守,苟安一隅罢了。既如此……我以为,助桓温改天换日也未尝不是救亡之方。”

      老者听罢,缓缓摇头,半晌笑而不语。

      王猛奇怪,

      “师父何故发笑?我哪里说错了?”

      “这一国国运,要察天道,更要观人道。如今晋室虽偏安吴越鄙陋之地,然亲仁善邻,君臣辑睦。既无天灾,亦无人祸,这说明晋主并未失德。且……江左仍有圣贤隐于山野,尚未入世。晋国的国祚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王猛听罢,沉吟片刻:“师父的意思,桓温所图绝不会成功?”

      “事机万变,成与不成自有天意,老夫怎可轻易断言……且不论他将来成事与否,这浑水,景略还是不蹚为妙。”

      “为何?难道桓温的才德不值得徒儿相辅吗?”

      “桓温之志,志在篡晋。来日他若败,必留骂名于千古。可景略若助他成事,亦有污景略清誉。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师父?”

      “更何况如今江左风气极重门第、流品。若无好的出身,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亦无处施展。”

      老者顿了顿,叹息道:“景略啊,卿是寒门出身。即便如桓温这般家世稍弱之人尚且于江左受尽排挤,更何况是卿?”

      王猛垂眸盯着茶盏中已然见底的茶汤,沉吟不语。

      “且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知经略可曾想过。”老者沉默片刻,又道。

      “……徒儿愚钝,敢请师父赐教。”

      “俗言一山难容二虎。以卿才志,桓温岂能容卿与他并世而存?”

      王猛怔仲,顿觉醍醐灌顶。随即起身拜谢师父,转而拿过一个竹篓背在身上,径自走出了草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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