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谢安传

作者:尹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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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亭雅集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王羲之·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是日,会稽山阴之兰亭,热闹非凡。

      受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之邀,东晋一朝的皇亲国戚,名流俊秀几乎尽聚于此。

      按照王羲之定下的规矩,今日修禊,众人将列坐于一条小溪边,将盛满酒的酒觞置于蜿蜒的溪水中,任其漂流,漂到谁面前谁便要饮酒一杯,赋诗一首。若是作不出诗来便要罚酒三升。

      要想在这曲水流觞诗会中独占鳌头,文才,酒量,缺一不可否则难免要出洋相。

      谢玄的长姐谢道韫之前一直随父亲谢奕住在荆州,而谢玄则寄养在谢安家中,姐弟两久不得相见。得知这次兰亭修禊谢道韫也会去,谢玄头天晚上就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天未亮便起床催着叔父谢安带他去兰亭见姐姐。

      谢安估摸着自己既不擅作诗,酒量也不好,今日本想在家躲着,这会见谢玄来催,想着干脆编个由头,权且将谢万和谢玄打发走再说。

      哪想,由头还未编好,王羲之却都找上了门,谢安无处可逃,只得被王羲之和谢万半拖半拽着上了路。

      “今日我若不来,安石是不是打算当‘逃兵’了?”

      王羲之见谢安表情沮丧,有意调侃。

      “可惜不走运,碰上了王大将军……”

      “别说得这么委屈,今日集会才俊云集,我知道卿向来欣赏桓子野,今日特意把他也请了来,卿难道就不想去见见?”

      一听见桓伊的名字,谢安顿时来了精神:

      “桓子野也去?”

      “不止呢!还有王文度、许玄度、庾玉台……连桓温我都请了!”

      “桓温!?”

      “唉……我本也不想请他这老革来此煞风景,可朝廷与桓温的关系若继续这般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啊……”

      王羲之说着,又摇摇头:“咳,这些个俗事今天不提了,把节过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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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安、王羲之一行从家中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谢安本以为今天他们准是第一个到的,未曾想等到了兰亭,那里早已是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谢玄一眼就找见了姐姐谢道韫,顿时高兴得又蹦又跳,像只撒欢的小鹿一样向谢道韫奔去,

      谢安的眼睛追寻着谢玄的背影,直到见他确实到了谢道韫身边才放下心来,不由喃喃,

      “瞧这孩子……”

      王羲之眼含笑意,

      “让他们小辈好好聚聚吧,我们这些大人就别管东管西了。”

      王羲之说着,往左前方一指:“安石,看是谁来了!”

      谢安举目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八、九的少年正向这边走来。

      谢安心中一喜,忙快步迎上前:

      “子野!”

      桓伊着一身阔袖纱衫,腰佩柯亭竹笛,对谢安揖道:

      “伊,见过明公。”

      “子野多礼,今日得见子野真是意外之喜,听闻子野在军中事务繁忙,今日如何得了空?”

      王羲之在一旁打趣:“还能如何?还不是听说安石要来,想要一睹安石的风采吗?安石今日若不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向子野交代了!”

      谢安笑,

      “逸少这话可说反了,该是我想一睹子野风采才是,子野笛曲江左第一,连褚太后听了都赞不绝口,今日若能一闻,当真三生有幸啊。”

      王羲之附和:“正是正是!诗词,佳酿,美景,佳人,若再得子野一曲笛曲助兴,岂非此生何憾?”

      三人正说着,远方依稀飘来一阵詈骂声。

      桓伊礼貌的应和着,目光却有意无意越过王羲之的肩头,飘向远处,转而笑道:

      “伊倒也有意献丑,只不过……那边的情况好像不大妙啊……”

      王羲之不明所以,顺着桓伊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竟有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王羲之不由大惊,细辨之下,那二人正是支道林和王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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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坦之字文度,乃尚书令王述之子。出身自声名赫赫的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的王羲之同姓却不同支。

      王坦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生得文雅清正,身形远看有几分羸弱,可是眉宇之间却透着一股坚毅和倔强。

      “逸少怎么让这二位碰上面了?他二人可是素来水火不容啊。”谢安望着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不由道。

      王羲之:“怪我怪我,我一忙活,就忘了他们俩那茬事了!”说着连忙跑过去意图劝和。

      未想,还没等他跑到,已有人先他一步做了和事佬——会稽王司马昱正于此时前呼后拥而来,只见他衣金腰紫,玉带簪缨,周身王气,不怒自威。

      “二位这是怎么回事?今日兰亭集会是风雅之事,二位却在此动起粗来,有伤大雅啊……”

      王坦之两片薄唇紧抿着,未几,低低道: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样子……明明连《论语》都没读过竟还有颜面在那里侃侃而谈,整天尽说些歪理,真是不知羞!”

      支道林听罢气得满面通红,

      “田舍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说得那都是玄理!卿知道何谓‘玄’吗?看看卿那副模样,戴着腻颜帢,穿着布单衣,手执《左传》,逐郑康成车后,简直堪比尘垢囊!”

      “卿……”

      “好了,”

      司马昱声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文度,道林,卿等一人少说一句,君子贵和,今日大家高兴,二位别扫了大家的兴致。”

      支道林仍忿忿难平,

      “殿下,文度小儿这样羞辱我,殿下竟就这么算了?殿下看我这儿,”支道林指着自己人中周围的一小片红印:“贫僧的胡子都被他扯下了一大撮!这可是贫僧好不容易留的!”

      司马昱虚起眼见看了看,点点头,

      “嗯,文度扯了卿的胡子是他不对,可是卿不也骂过他,过了把嘴瘾了吗?这就算是扯平了。”

      “这……殿下!”

      司马昱说罢,闲步走去与桓伊寒暄,不再搭理支道林。

      “风波”既息,王羲之大略环顾四周,转而道:

      “我看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大家各自就坐,准备开始今日的流觞诗会吧!”

      众人闻声顿时沸腾起来,一片叫好,三三两两走到溪边准备入座。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逸少怎么把我给忘了?可真是太不仗义了!”

      王羲之回头看去,只见说话那人正是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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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桓温身后还跟着两人——参军郗超和主簿王珣。

      郗超出身自高平郗氏,乃前太尉郗鉴之孙,会稽内史郗愔之子。郗鉴乃前朝重臣,尊王平乱,有大功于社稷。

      郗鉴在位时,统领流民,苦心经营京口重镇数十年,政绩卓著。

      在郗鉴治下,原本为武装割据、混乱不堪的京口渐成制衡三吴,抵御海寇,卫护京师的重要方镇。东晋之所以能在乱世之中维系当今的清平局面,郗鉴着实功不可没。

      出身琅琊王氏的王珣,则是前司徒王导之孙,中领军王洽之子。王导助晋元帝立足江左,乃东晋开国元勋,功劳更不必说。

      此二人皆高门之后,又皆身负逸才,且皆愿为桓温效力,故颇为桓温所赏识。坊间有俗语,谓之: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桓温锐利的双目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了司马昱,转而阔步走去,向司马昱施礼。

      司马昱一见桓温,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例行寒暄两句,二人之间已然无话,在场的若干人见状愈发皆噤若寒蝉。剑拨弩张的静默在春日和暖的空气之中肆意蔓延,挑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这时,桓温忽然一笑,

      “对了殿下,殷渊源呢?臣方才找了半天,愣是没找着渊源的人影,这么隆重的集会,少了他这么位大名士岂非无趣?”

      司马昱最怕桓温提到的那个人,桓温却还是提了。

      支吾间司马昱已然出了一头的冷汗,连贴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一阵暖风吹上身,竟感到飕飕的凉意。

      “殷渊源他……有公务在身……”

      桓温转而有意无意的仰头看天,语气不咸不淡,

      “哦……那殿下来日若见了殷渊源可得记得替臣劝劝他。他现在也不年轻了,没事别总这般忙东忙西的,我等军旅之人那是劳碌命,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名士,是贵人!既是天生的闲云野鹤,就该好好去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又何必想不开,和我等俗人一口锅里争馒头呢?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羲之见势愈发不妙,忙道:

      “大将军既也到了,那我们就赶紧入席吧!我看这会有些起风,这三月的天,雨说下就下,待会万一变了天,可就要扫诸公的兴致了!”

      桓温深深看了司马昱一眼,旋即欣然道:“好啊,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开始吧!”

      众人闻言,如获大赦。

      桓温步履如风,向前走了几步,扭头见司马昱还站在原地。复又折返,退至司马昱身后,欠身道:“殿下先请。”

      司马昱恍惚一惊:“不……还是大将军先请。”

      “不,殿下是君,殿下先请。”

      “不不不,还……还是大将军先请!”

      桓温眼珠子一转,转而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遂先司马昱一步走在了前头。

      司马昱一愣,忙接上:“无小无大,从公于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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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小溪边,司马昱先入上座,而后众人各自按喜好就坐。

      支道林此时一个人独坐角落里闷闷不乐,一边喝闷酒,一边反思着自己不久前的失态。

      然而,这反思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孙绰、谢万和王徽之已不请自来的挤到了他身边。

      这三人对于支道林来说简直就是噩梦,只是孙绰一人已然让他头疼不已,现在又加上一个王徽之,直叫支道林有些吃不消。

      这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子,乃是当今出了名的狂士,其狂放不羁,朝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孙绰:“道林兄,这诗会才刚开始,道林兄怎么都喝上了?看道林兄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支道林仰头一口吞了杯中酒,“我最想不通的事就是我怎么会认识卿这种人。”

      孙绰听他这话反倒乐了,径自抢来支道林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唉……人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道林兄之所以会结识我这样的人,当然是因为道林兄也和我一样才华横溢啊。”

      “……”

      支道林看着孙绰那张大言不惭的脸,只能自认倒霉,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倒满酒,又是一个一口闷。

      王徽之与孙绰一样,也颇以调侃支道林为乐,见孙绰调侃支道林未成,此刻便在无声中毅然的接过了他的“衣钵”。

      只见他做势理了理自己宽大的玄纱外袍,转而看了看支道林那被王坦之揪下一半的胡子,又直起上身仔细的观察起了支道林的头顶,对着他那稀疏的头发露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支道林被他看得发毛,不禁将身子向后缩了缩:“做什么?”

      王徽之痛心疾首的摇头,转而对那边的谢万道:

      “阿万,卿说林公若须发并全,容貌会不会比现在俊朗许多?”

      容貌一直是支道林心中的一根刺,支道林最害怕的就是别人评论他的相貌,因为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堪一看。

      支道林以一种几近祈求的眼神看向谢万,希望他可以口下留情。哪想谢万却漫不经心道:

      “唇齿相依,不可偏亡。可须发与相貌又有什么关系?依我看,林公就是须发皆全也比现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支道林听罢,胸口一睹,几乎吐血。转而干脆两眼一闭:“想贫僧堂堂七尺之躯,今日便委君二贤了。卿等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王徽之见他忽然变得这般大度,不禁没了兴致,而谢万的一双眼睛此时也已盯上了在小溪中晃晃悠悠的酒觞。

      只见那酒觞飘过司马昱,飘过桓温,飘过王羲之,飘过桓伊,最后在孙绰面前打了个旋,停了下来。

      王羲之笑道:“兴公今日真是好运气,竟能第一个品尝到上好的酃酒!”

      桓温亦玩笑道:“只是不知兴公能否做出诗来,若是作不出,今日不喝趴下恐怕逸少是不会放卿离开的。”

      孙绰颇不屑,对身后小童稍一颔首,示意他将酒觞捞起来。转而一掀酒觞,豪饮而尽,将空觞倒立示人,

      “笑话,这世上还有我孙绰作不出来的诗?桓大将军未免太小看人了!”

      桓温兴致愈浓:“好啊,既然兴公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桓某洗耳恭听。”

      孙绰清了清嗓子,闭目略作沉吟,随即吟道: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怀彼伐木,肃此良俦。修竹荫沼,旋濑荣丘。穿池激湍,连滥觴舟。 ”

      孙绰一诗吟罢,满座皆是赞叹之声,孙绰见列坐反响如此,顿时诗兴大发。不假思索便又是一首: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脩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

      这次,司马昱的叫好声盖过了所有人,只见他随着孙绰的吟诵抚掌击节,连声赞叹:

      “孙兴公五言诗真可谓妙绝时人啊!”

      司马昱的赞赏孙绰颇为受用,终于心满意足的坐回了原处。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郗超亦忍不住道:“都说孙兴公擅著诗文,原本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亲眼所见,实在是心服口服。”

      桓温趁机接过话茬:

      “卿未读过他的《遂初赋》吗?那行文更是一绝。兴公在赋中畅谈止足之分,归隐之乐,逍遥随性,洋洋洒洒,简直叫人大开眼界,读罢感觉都快成仙了!”

      郗超眼睛黠光一闪,

      “是啊,这样好的文章,真该让殷使君也好好读读。”

      郗超这话中话,明显是替桓温说的。

      司马昱闻言,酒喝了一半愣是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王羲之见势,忙向孙绰眨眼,

      “哎呀,既然《遂初赋》这般好,改日定要请兴公为我们详细讲讲啊!”

      孙绰一愣,旋即忙点头:“好啊好啊!难得诸公不嫌弃拙作,能与诸公讲论文艺乃是幸事,绰怎敢推辞?”

      王羲之:“好!太好了!这下大家可有耳福了!”

      众人顺势笑成一团。

      “来来来,继续!”

      王羲之就势给小童使了个眼色,小童立刻换了一个酒觞重新斟满酒复又放入溪中,酒觞又开始在溪水中忽沉忽浮,飘飘荡荡。

      谢安两眼盯着那酒觞,心中默默祈祷:‘别飘过来,别飘过来。’谁知那酒觞就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巧妙的绕过三块大石之后不偏不倚的停在谢安面前,再也不动了。

      谢安见状,只恨不能吹口气将它吹走,奈何几十双眼睛一时间全都齐刷刷地盯着他,结果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童将酒觞捞起。

      谢安看着杯中的酒迟疑了半晌,不动声色的在心中搜肠刮肚。席间也无人催促谢安,都静静地期待着,对于他会做出怎样的诗来感到兴趣十足。

      谢安转而举杯边喝边想,慢吞吞的喝完一杯,转而不疾不徐的吟道: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物景,微风翼轻航。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

      谢安言罢,桓温首先击掌叫好。

      王羲之怕谢安做不出诗来,刚刚还为他提心吊胆,这会也跟着放下心来,对司马昱低声赞叹:

      “安石不愧是安石啊,还害我为他白担心一场。”

      说着,王羲之不由想起之前与谢安在东山游湖的事。彼时谢安面对风浪时那淡然的神色,让王羲之至今难忘。

      王羲之转而压低声音偷偷对司马昱道:

      “安石若肯出,以其量,必可静安朝野。”

      司马昱此时眉目舒展,好似并不犯愁,他淡淡看着谢安那边,转而信手从身前的小碟中拿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又拿一枚给王羲之,

      “逸少莫愁。安石今日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王羲之想起谢尚的事,目光又飘到那顽童般不成器的谢万身上,他心知司马昱此话说得不错,不由幽幽一叹。

      另一头,桓温的主簿王珣早就对谢安的大名有所耳闻,也知桓温欣赏谢安而不得,很是懊丧。私心对谢安不服,便想趁此机会修理他一二,于是故意道:

      “仆听闻明公那有一位叫翠珠的姑娘,不仅生得貌美,琴技更是了得。今日怎么不见明公把她带出来让大家饱饱眼福?莫非是明公惜宝,不愿轻易示人?”

      然而谢安闻言,脸上却并未显出王珣预料中的难堪。

      只是平淡道:“翠珠今日身体不适。”

      王珣见状,顿觉无趣,但仍不肯罢休:“原来如此……今日不能一睹翠珠姑娘芳容虽遗憾,可是得闻明公作诗,亦是千载幸事。明公何不再多作两首诗,让大家过过瘾?”

      王珣随即怂恿众人:“诸位想不想听谢公作诗?”

      众人纷纷应和。

      王珣即对谢安一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于时群情雀跃,谢安被逼无奈,勉强又作了一首诗之后实在文思枯竭,再也想不出任何诗句了。王珣就等着这一幕,立即高声道:“作不出诗就罚酒三升!”

      见谢安为难,王羲之刚想劝王珣算了。没想到这时,王徽之却忽然大步流星的走到谢安身前,夺过谢安手中的酒,对王珣道:
      “今日这酒我替谢公喝,否则明公喝多了回去被嫂子数落,难不成主簿来为明公担着吗?”

      王珣亦听说过刘夫人,更听说她的厉害竟与桓温的夫人南康长公主不相上下。

      王珣整日待在桓温的军府里做事,南康长公主有多厉害,王珣自是见识过。如此想来,不由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谢安感激的看着王徽之为自己喝了一杯,二杯,三杯……

      论起喝酒,王徽之自以为除了中朝“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之外,再无人是他的对手。别说是喝三升,就是喝上三天三夜他也奉陪到底。

      未想王徽之正喝得酣畅,衣角却忽然被人拽住。低头一看,原是他的幼弟王献之。

      王徽之比王献之年长六岁,在家中他最喜爱最欣赏的就是王献之这个弟弟。

      王徽之不由柔声问:“阿敬怎么了?阿敬也想喝酒吗?”

      王献之摇头:“阿兄,阿姊不见了。阿兄快帮我找找阿姊!”

      原来是在找郗道茂啊,王徽之暗暗想。

      王徽之随即放眼四顾,只见郗道茂正独自蹲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段小溪边玩水,于是收回目光,对王献之道:“阿兄知道阿姊在哪了。”

      王献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滚圆:“真的吗?阿姊在哪儿?!”

      王徽之坏笑:“不过阿敬要先答应阿兄一个条件,阿兄才肯说。”

      王献之迫不及待:“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王徽之将手中的酒伸到王献之面前:“把这酒干了。”

      王羲之在一旁听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子猷!卿简直是胡闹!子敬还不到十岁卿怎么能灌他酒?”

      王徽之不以为意:“无妨无妨,我们阿敬早就是小男子汉了,哪能不喝酒呢!”

      王羲之与王徽之他们隔得远,来不及跑过来阻止,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谢安,谁知谢安竟毫无劝阻之意。

      “安石!”王羲之不禁着急起来。

      谢安笑道:“无妨无妨,杯酒而已,无伤大雅。”

      王羲之只得扶额。

      那酒,并不像王献之想象中的那么难喝,虽然刚入口时有些微苦,可在口中稍作停留,却又有一股醇香清冽的甜,喝进肚子里暖暖的,意外的舒服。王献之喝完一杯,把空杯递给王徽之还想喝。

      王徽之却抬高了手让他够不着,一笑:“只此一杯,过犹不及。”转而向右前方一指:“道茂在那边,去找她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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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谢道韫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王献之的身影。见王献之跑远了,也忙想去追。奈何谢玄一直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让她脱不开身,遂半拖半拽的将谢玄带到桓伊身边。

      桓伊此时正盘腿坐在草席上,边看人游戏,边吃着龙舌。这龙舌是上巳节的时令糕点,取鼠麴草汁和糯米、蜂蜜而成,食之可驱疾疫。

      谢道韫用手轻拍桓伊,道:“桓伊哥哥。”

      桓伊回头:“道韫?”

      谢道韫:“道韫想拜托桓伊哥哥一件事。”

      谢道韫偏头看看谢玄,把他推给桓伊:“想让桓伊哥哥帮忙照顾玄儿一会。”

      “好啊,”桓伊掸了掸手上沾的糯米粉,牵过谢玄的手:“可若是把玄儿交给我,谁来陪道韫玩儿呢?”

      谢道韫不答,眼神不自觉的向王献之所在的地方飘去。

      桓温一笑,心领神会。随即冲谢道韫点点头,道:“去吧。”

      谢道韫笑起来,对桓伊一福:“谢谢桓伊哥哥!”说罢,撒腿便向王献之那边跑去。

      谢玄被谢道韫抛下,委屈的看着桓伊:“桓伊哥哥,姐姐怎么走了?姐姐是不是不要玄儿了?”

      桓伊揉揉他脑袋:“姐姐不是不要玄儿了,姐姐啊是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

      谢玄的眼中了充满了好奇:“桓伊哥哥,什么是心上人啊?”

      桓伊想了想,

      “……就是住在心上的人啊。”

      “住在心上的人?”

      谢玄若有所思,片刻,道:

      “那……每个人都会有心上人吗?”

      “嗯,每个人都会有心上人。”

      谢玄愣了愣,转而忽然十分虔诚的闭目祈祷起来。

      桓伊不禁好奇:“玄儿是在祈祷自己也能有一个心上人吗?”

      谢玄摇摇头:“玄儿是在祈祷姐姐心上住的那个人的心里,也一样住着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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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道韫追着王献之,一直追到一处远离人群的溪边。看到王献之的背影,谢道韫的心顿时失控般砰砰狂跳起来。

      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同为东晋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族,家族实力旗鼓相当,王家的实力甚至还高过谢家一筹,加之王羲之与谢安的交钱,家中的小辈也因此多了许多来往。

      说起来,谢道韫与王献之其实也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然而连谢道韫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一看到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王献之就会紧张得手足无措,甚至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

      见王献之一个人蹲在小溪边不知在倒弄什么,周围无人,谢道韫不禁心头一喜,终于鼓起勇气从藏身的小竹林中走出来,打算过去邀他同自己一起玩。

      谁知才刚走了几步,一个稚嫩的小姑娘的声音忽然传进耳中。

      “阿敬阿敬!看我找到了什么!”

      随着这声音,年方十一岁的郗道茂的身影陡然闯入了谢道韫的视线。

      郗道茂一身藕粉色的绸布衣裙,头戴一朵桃花,轻盈的裙裾随风飘舞,如同一只欢快的蝴蝶。

      郗道茂将手中的彩色石子悉数倒在草地上,

      “哇!”王献之的眼睛闪着光,“真漂亮!阿姊是在哪里找到的?”

      郗道茂顺手一指:“喏,就在那儿。”

      王献之连忙跑过去看,清澈见底的小溪里果然还有许多那样的石头。王献之忍不住卷起袖子伸手进去捞。

      郗道茂道:“阿敬,要不我们比赛吧!我倒数三十下,看谁找到的石子最多最漂亮就算谁赢!”

      “好啊!可是……若是我赢了能得什么好处呢?”

      “那得等卿赢了再说。”郗道茂一副胜券在握的傲然表情。

      “我一定赢得了阿姊!”

      “那可不一定。”

      “我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现在就开始!”

      郗道茂话音刚落,王献之就在溪里拼命找起石子来。

      郗道茂起初还老老实实的在水中翻找着,口中数着“十五,十四,十三,十二……”眼见着自己这边的石子与王献之那边的数量相距越来越悬殊,不禁心急起来,眼珠子提溜一转,唇边露出一抹坏笑。转而一扬手,一片水雾便忽然向王献之袭去。

      王献之连躲带闪仍是被泼了一身湿,郗道茂趁机从他的小石子堆中抓了一把放到自己的这堆里。动作虽快,却还是被王献之逮了个正着。

      “啊!阿姊耍赖!”王献之惊叫起来。

      郗道茂冲他吐舌头:“我只说看谁找到的石子最多最漂亮,又没规定用什么方法找。我这才不叫耍赖呢,明明是阿敬太笨了!”

      “我才不笨呢,家君说过,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郗道茂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献之便学着她的样子反手扬起水花向她泼去。二人在飞洒的水雾中又笑又闹,欢声笑语。

      谢道韫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心里不知为何梗得难受。他们看上去那么亲密,亲密得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加入。

      郗道茂浑身都被水泼湿了,不得不求饶:“好了好了,我认输,认输还不行吗?阿敬爱吃什么菜?我做一道菜给阿敬吃,就当是赢了的奖励。”

      “一定是炖猪蹄”还没待王献之说话,谢道韫便在心中默默为他回答了。

      每次王献之来谢家做客,刘夫人都会炖上一砂锅炖猪蹄招待他,王献之的这个小喜好,谢道韫早就暗自记下了。

      王献之想了想,果然道:“猪蹄!我爱吃炖猪蹄!”

      “噫……阿敬怎么爱吃那么肥腻的东西呀?我再也不要和阿敬玩了!”

      郗道茂说着笑着逃开,王献之亦笑着追逐。

      谢道韫每次见到王献之,他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比同龄人机敏,也比同龄人更加老成。

      曾经她还一度以为他不会笑。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原来他不过是只会对着自己喜欢的人笑。

      谢道韫看着二人欢快的身影,黯然缩回了小竹林中。

      ----------------------------------------------

      竹林那边,大人们喝酒谈笑正酣。谢道韫一点也不想走进那片笑声里,她默默的在一根细弱的竹子边蹲下,用随手捡来的石块拨弄着混杂着竹叶的泥土,一边出神的想着心事。

      这时,忽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圆木头咕噜咕噜滚到了谢道韫脚边。

      谢道韫捡起来看,只见那木头竟是一个雕工粗糙的木雕人形,细看,那木雕的神态和面孔竟还有几分莫名的似曾相识。

      “这是谁雕的?”

      谢道韫心怀疑问,四下张望,可是周围并没有人。

      “罢了,雕得这么丑,是谁雕的都无所谓。”

      谢道韫心中默念,信手将那半成品的木雕丢回地上,拍拍手上的泥站起来,意兴阑珊。

      “玄儿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我也不知会不会和桓伊哥哥哭闹……”谢道韫默默的想:“要是给桓伊哥哥添麻烦就不好了,要赶紧回去才行。”谢道韫默默想着,

      哪想,就在谢道韫刚准备转身离开时,身后却忽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怎么扔了,道韫妹妹不喜欢吗?”

      那个声音浑厚中带着几分沙哑。

      谢道韫吓了一跳,猛转过头,一个苍白消瘦的面孔倏地出现在眼前。

      王凝之捡起地上的木雕,抹去上面的灰泥:“这个是我照着妹妹的样子刻的。本打算刻好了送给妹妹……怎么,妹妹不喜欢吗?”

      “不喜欢。”谢道韫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

      王家那么多子侄里,谢道韫最不喜欢的就是王凝之。

      王凝之一愣,眼中有些许失落。转而道:“许是我刀工太拙了……妹妹哪里不喜欢,我可以拿回去再改改……”

      “不必。”谢道韫说着,自王凝之身旁擦肩而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谢道韫很快跑远了,远得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王凝之的心跌到了谷底。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可这个人对他却根本不屑一顾。

      王凝之无意间从谢安那里听说谢道韫喜欢木雕,所以花了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刀一刀刻出了这个小人,只盼着能博谢道韫一笑。然而残酷的事实却证明,一切都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

      此时再看这木雕,王凝之只觉得上面的每一道刻痕都是对他无情的嘲笑。

      他憎恨这木雕。

      兰亭修禊这类王羲之热衷的集会活动,王凝之根本毫无兴趣,若不是得知今日谢道韫会来,他又岂会离开道室,来此沾染俗尘?

      王凝之转而将木雕狠狠砸进泥里,又狠狠踩了几脚。

      谢道韫闷闷不乐的走回众人聚集的溪边去找谢玄。

      这个时候,王羲之显然已经喝多了,全然不顾自己名门贵族的形象,围着司马昱和桓温又笑又跳,弄得二人头晕眼花,哭笑不得。

      桓伊一见谢道韫,便看出她有些小情绪,于是暂且拦住了欢跳着正要扑向姐姐的谢玄,问谢道韫,

      “道韫怎么了?怎么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谢道韫自以为将情绪掩藏得很好,没想到竟会被桓伊一眼识破,不禁加倍的难受起来。但却依旧逞强着不愿说,只避重就轻,

      “没什么……就是有些倒霉,半路碰见一个爱念咒的笨木头……”

      “爱念咒的笨木头?”

      这个形容桓伊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桓伊忽然记起,有一次与谢奕去王羲之家拜访,谢奕带着于时不过八岁谢道韫。几人经过一间道室,道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不断传出念经的声音。谢道韫好奇心重,便跑过去推道室的门。

      随着一声尖锐的“咯吱”声,道室的门开了。里面的人忽的一转头,一张苍白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鬼气森森。

      谢道韫被吓得连连后退,结结实实地跌了个屁股蹲,又怕又疼之下,大哭不已。

      自那以后,“念咒的木头”在谢道韫这里就变成了王凝之的代号。

      “道韫是碰见凝之哥哥了?”桓伊问。

      “嗯……”谢道韫点点头。

      王凝之极度笃信天师道,整日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道室里打坐清修,整个人看上去古古怪怪。加之,他性格阴郁,少见笑容,许多孩子都怕他,见了他无不绕道而行,甚至连他的七弟王献之也不例外。

      谢玄这时已迫不及待的挣脱了桓伊的束缚,扑进谢道韫怀里。

      只见谢玄先神神秘秘的冲谢道韫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去。谢道韫莫名其妙的将耳朵凑过去,谢玄却忽然在她耳边大喊一声:“姐姐追到心上人了没有?”

      谢道韫赶紧捂住耳朵的同时涨红了脸:“是……是谁教玄儿说这些的?!”

      谢玄满脸无辜的回头看桓伊。

      谢道韫也去看桓伊。

      “桓伊哥哥……我没……”谢道韫看着桓伊极力想解释,

      “我明白,明白……”桓伊笑起来,顺手拿了一块龙舌给谢道韫,“来,过来坐会儿。”

      “……好”

      谢道韫牵着谢玄在桓伊身边坐下。

      谢道韫心中隐隐的刺痛好像被桓伊这轻描淡写的温柔悄悄抚平了,谢道韫抓起龙舌啃了一口,香甜,但甜而不腻,带着鼠麴草和糯米的清香,恰到好处。谢道韫喜欢这种恰到好处。

      就像此刻她对与王献之的情愫,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希望一切永远都能这样恰到好处,游刃有余。她不愿让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即便是自己喜欢的人。

      此时,小溪对面,酒酣的王羲之吵闹着让人弄来笔墨,酒气上头,半醉半醒间,挥毫泼墨,笔走游龙,一篇《兰亭集序》一气呵成,引来四座一片盛赞。

      永和九年的暮春,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万物生意盎然,欣欣向荣。

      永和九年的兰亭,众人沉浸在欢笑与快乐之中,如游鱼飞鸟,自在逍遥,不知不觉,天际晚霞燃起,西山日落。黑夜的步伐轻缓,将一切笼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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