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君子

作者:三千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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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君子(七)



      小河上街归林楼。

      明长宴被轻手轻脚地放置在床上,怀瑜坐在床边,顺势按上他的右手腕,片刻后,下结论:“中毒了。”

      燕玉南等人脸色一变,还未开口,明长宴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中毒了?!”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尤其是花玉伶,因为离得近,还被明长宴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坐到了地上。

      明长宴连忙卷起袖子,检查伤势:“我说怎么越来越疼,他们竟然往镖里下毒。”

      钟玉楼张了张嘴,委屈道:“大师兄,你不是晕倒了吗……”

      明长宴道:“我骗他们的!”

      钟玉楼道:“我都被你吓死了。”

      方才,明长宴突然摔在地上,昏迷不醒,现场众人方寸大乱,天清拔剑而起。迷迷谷那位使用毒镖之人吓得魂不守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伤了一念君子。万千秋两方劝架,夹在中间十分不好做人。招摇楼少侠知道明长宴此人心气高,且性格恶劣顽皮,最爱捉弄武林好汉,最要面子,此番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决计不会放过在场众人。

      招摇楼少侠当即喝道:“谁用的暗器!”

      其余人福至心灵,连忙推脱干净,齐声回道:“迷迷谷的!”

      招摇楼少侠骂道:“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了明少侠,岂有此理,迷迷谷,你们要给个交代!”

      迷迷谷的诸位也知道一念君子不好惹,登时几双眼睛圈看向用镖之人,妙手医仙心里道:对不住,要么一个人挨打,要么整个门派被一锅端,东祁宫不过是同这一念君子稍有过节,便被他端了老窝,可见此人眦睚必报,不是个善茬,兄弟,委屈你了!

      他一横头,只得喊道:“谁让你动手的!该打!诸位兄弟,迷迷谷自行清理门户,扁他!”

      一顿毒打,钟玉楼等人这才收剑。万千秋从中斡旋,才将一行人心情抚平,带到小河上街。

      明长宴当时为了让混乱的场面平静下来,实际上是故意中了那只镖,倒是没想到镖上涂了毒。他直起身,转头对怀瑜道:“我受伤了,还中了毒。”

      眼睛十分委屈地眨了两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一些,便是赖在他头上,要他负责。

      怀瑜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明长宴:“小没良心,我是为了谁受伤!”

      怀瑜站起身,坐在桌前,取了纸笔开了张药单子,递给燕玉南:“照着这上面的药抓,回来熬好了给他喝。”

      燕玉南看了一眼明长宴,后者挥挥手:“去吧。”

      怀瑜双手抱臂,靠在窗边。窗棂打开,面朝小河上街。

      小河上街因坐落在一条著名的破落河上才得此名。归林楼乃小河街上最著名的酒楼,楼下粼粼车马,船舶往来,好不热闹。

      明长宴问道:“万少侠他们呢?”

      钟玉楼双手托腮,正听楼下说书先生编排故事,便说道:“都在楼下休息,万少侠说等大师兄醒来了就去找他。我不愿意找他,他们真烦人。”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客官老爷,江湖日报要吗!”

      花玉伶蹭地一下从凳子滑下来,“要的,要的!”

      他打开门,一名儒生打扮的书客从书篓里拿了一份报纸出来。花玉伶递了两个铜板,合上门,一边看一边道:“半坡村昨日才出了事情,今日就见了报。白鹭书院的消息实在好快,玲珑阁都赶不上他们。”

      怀瑜倒了杯茶,说道:“白鹭书院是官家操控的情报网,财力物力都不是民间门派能企及的。”

      明长宴半依在床边,懒散道:“还说了什么,念来我听听。”

      花玉伶前后一翻,道:“没什么大事,就把半坡村得那事儿说的过了些。主笔是秦越君,他这人总爱写些浮夸的东西,上回编排了绝情娘子同小玉郎君私相授受,被玲珑阁追杀了好几里地,怎么还没改过这个死德性?”

      明长宴哈哈大笑,扯到伤口,嘶嘶倒吸两口气。

      花玉伶道:“鄞州那处又发生了一场灭门,这次死的人倒是没先前几场多,但死状倒一如既往地可怕。”

      燕玉南道:“还是那样吗,死的人都是被针杀的?要说这江湖上用针的人多,可用得好的也只有那么几个。这几场灭门杀人的手段,实在残忍,虽同是用针,却和大师兄用针的手法不同,倒不是让人察觉不出,只是,那些门派故意将大师兄往这上面靠,企图让大师兄为他们出头,去解决那个……嫁衣阎罗。”

      花玉伶一指报上:“诺,又提到天清了。”

      明长宴看也不消看,便知道江湖日报上面是怎么编排的。天清的名声从他接手苍生令起,形象便以一个势如破竹的形势一落千丈。期间,任何奇形怪状针对他的大事小事层出不穷,摆明了想要他当这个冤大头,可总有人不放过他。苍生令此物人人觊觎,他岂能拿在手里独善其身。

      燕玉南抢过日报,三下两下地折了,塞进袖子里:“一会儿我带出去扔掉。”

      明长宴道:“你管他?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报上怎么说的,除了江湖日报,玲珑阁的报出来了么?”

      花玉伶道:“路上没瞧见书生买玲珑阁的。”

      明长宴道:“要是叫秀玲珑知道这事儿,那此事恐怕已经在大江南北传开了。等玉南回来,叫他写张纸条给秀玲珑。”

      钟玉楼道:“写给她做什么?”

      明长宴道:“我自有打算,小孩子不要多问。”

      钟玉楼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也不恼,继续全神贯注地听大堂中央的说书。惊堂木一拍,明长宴侧头,发现怀瑜也听得十分认真。

      归林楼说书的是临安远近闻名的“毒嘴子”老秦,此人性格犀利,吐词尖锐,舌灿莲花,妙趣横生。说书时最接地气,没有文人之迂腐,反倒脏话连篇。雅俗共赏,为百姓最爱。

      他此番说的,是八年前,华亭庄家的那场大火。

      明长宴道:“华亭庄家?是中原最有钱的三大世家里的吗?我怎么没听过。”

      花玉伶喜读地方小志,听明长宴一说,便道:“庄家都消失了好多年了。大师兄,你那会儿还没来中原。以前庄家可是四大之首,结果落得一场大火烧个干净的下场。现在就只剩下临安赵氏、应天府秦氏、苍梧柳氏。”

      老秦捏着胡须,口中模仿大火呼呼之声,只把这惨案说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叫听众汗毛倒竖,好似置身于火场,恨不得拔腿就跑。他道:“……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火势熄灭后,华亭衙门派了百来号人进屋收尸,共找出一百四十一人,本家外戚,但凡有名有姓者,全都死在了走水之中。除了一人!”

      钟玉楼听得正尽兴,便趴在窗口喊道:“哪一人!还有活口么!”

      老秦道:“活口?没有。这一人并非是活,也并非是死,而是消失了!”

      台下凉气阵阵,无不想道:难道是变成了鬼?

      “庄家当年的那场大火之后,只有那一个人的玉牌,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诸位觉得,若是那人还活着,为何不露面?若是死了,为何又找不到玉牌,就这么消失了?”

      钟玉楼念叨:“消失?如何消失?难道是烧得渣都不剩了!”

      老秦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拱手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时候,燕玉南推开门,提着药回来了。

      钟玉楼自动请缨去煎药,问归林楼接了个小后院。这厢下楼,那厢迷迷谷众人便找到明长宴房间里,递了解药,向他告罪。

      明长宴连忙戴上斗笠,万千秋进门便道:“长宴公子,好些了吗?”

      明长宴道:“好得很,没死呢!”

      迷迷谷的妙手医仙替本门道完了歉,先做足了礼数,紧接着,便开始后兵。

      “明少侠,此事不怪我们迷迷谷多心。你知道雨阵对于我们‘边界’外的人来说,是让我们避如蛇蝎的存在,苟家镖局确实死于利针之下,天下能将针用到已臻化境之地,非你一念君子莫属。”

      “若雨阵不是你,你大可将雨阵或者说喜阎罗的头砍下来,提到各位门派面前以正自己的清白。可这喜阎罗出现了将近三年,就和你一样,无人知其相貌,无人知其身份,身为在边界之外唯一执掌苍生令的人,你却对此毫无作为,难道就你们天清无忧无虑地快活,而我们就被喜阎罗任其宰割?”

      妙手医仙这一大段话弄得明长晏实在不知该从哪一句接起,还未开口,花玉伶便压不住自己的脾气,冲妙手医仙喊道:“谁无忧无虑快活了!大师兄的名字就正被刻在‘天涯海角’的第一位呢,你们敢说你们之间没有人,明里暗里冲着天价的悬赏找过大师兄的麻烦么?莫不是心里盘算着把大师兄骗去和喜阎罗对上,赢了帮你们解决了麻烦,万一被反杀了,自己还能坐收渔利?凭什么大师兄要为你们这样的人冒险!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大师兄连……”

      “玉伶!”燕玉南连忙止住花玉伶,“不要让大师兄为难……”

      花玉伶此话张扬至极,虽不是完全是这个原因,但多少有打着悬赏这一部分心思,妙手医仙脸色一变,紧紧握住佩剑,但看着对方是年岁不大的小孩,又很快地放松下来,强装平静。此时,迷迷谷的另一人在妙手医仙身旁对他说道:“崔先生,别和小孩子较劲啦,小心明长晏为了护崽,给我们记上一笔,过上了几天,我们迷迷谷就和东祁宫一样没啦!”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到。好像明长晏这会儿已经记上了仇,若是今后这妙手医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就一定是他明长晏搞的鬼一样。
      明长晏轻哼了一声,转身往窗边走去。

      “谁稀罕搞你们!东祁宫是自食其果,不就是惦记着悬赏找上门的臭鱼烂虾么,活该被端!”花玉伶被按住了,钟玉楼又耐不住,对着那边喊了一声,几乎想要和人打起来。

      “别冲动!”万千秋赶紧挤身到中间,又转头对妙手医仙道:“崔大侠,我与长宴公子相交虽不长,但对他的人品却很信任,万某人以性命担保,长宴公子绝不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妙手医仙见万千秋此人根本抓不住重点,道:“我又没说是他做的!”

      身后迷迷谷众人悉悉索索地嘀咕:“只是给他一个建议,去杀了喜阎罗,还他一个清白,他咬死不松口答应这事,这不是心里有鬼吗!”

      万千秋为难道:“这……”

      忽的,怀瑜身形一动,在窗边抓到一只信鸽。此信鸽脚上恶俗地绑了一个花结,俨然出自明少侠之手。果然,燕玉南道:“是小八!”

      怀瑜将鸽子松手,小八扑棱着翅膀一摇一摆往燕玉南怀里撞去。想来天清待此鸟不薄,叫它吃得肚圆体胖,色泽光滑。燕玉南将鸽子脚上的纸条抽出来,看了眼明长宴,明长宴一挥手:“我累了,要睡觉,都出去。”

      迷迷谷的人不敢强留,面面相觑片刻,心有不甘地走出房间。

      燕玉南又看了眼怀瑜,明长宴道:“信上说了什么?”

      燕玉南道:“苟家镖局二当家死了。”

      明长宴一愣:“死了?”

      燕玉南点点头:“二师兄请华姑娘过去看了。华姑娘才走出小榭台,二当家就死了。纸上说死于失血过多。”

      明长宴道:“真会挑时候死。”

      燕玉南拿不定主意,心慌地看着明长宴:“大师兄,怎么办?”

      明少侠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瘫:“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吃药啊!你大师兄现在头晕脑胀,浑身无力,日薄西山,缠绵病榻,就快死啦!”

      燕玉南听罢,急急忙忙去楼下看玉楼药煮的如何,不消片刻便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上来。

      明长宴中的那毒不严重,方才还吃了迷迷谷的解药,这会儿实则已经好了大半。正欲端药,见怀瑜神色冷冷站在窗前没有离开,心情顿时好了很多,灵机一动,作起妖来。

      “哎哟,我手疼。”

      燕玉南紧张道:“大师兄,我喂你吧!”

      明少侠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燕玉南一愣,便又听自家师兄凄凄惨惨戚戚道:“真是好没有良心的小白眼狼啊,我这伤白受了,弄成这幅样子,手也没力气,身子也没力气,某人也不知道感谢感谢本少侠,勤快些过来献殷情。”

      怀瑜说道:“你在叫我吗。”

      明少侠狡黠一笑:“叫的就是你。过来,我吃不了药,勉强给你个报答我的机会。”

      怀瑜不动。

      他越不动,明长宴越来劲儿,干脆就躺着嚎上了:“没良心啊!没天理啊!本少侠英雄救美落得出如下场,有人冷血无情,熟视无睹,连喂个药都不肯!”

      一面喊,一面眼睛时不时地瞅向怀瑜。

      正当他作够了妖,准备停下来时,怀瑜忽然一动,径直往床边走来。明少侠玩笑开得过了头,悚然后坐半寸。

      燕玉南手中的苦药被他端走,怀瑜坐在床边,舀了一勺,递给明长宴:“张嘴。”

      明少侠活像个壁虎,一连退了六七步,贴在墙上,全然没了方才那副风流嘴脸,他干巴巴咳道:“我同你开玩笑的。”

      怀瑜皮笑肉不笑:“我没有同你开玩笑。”

      明长宴断然没想到:对方真的会来喂他。

      他这会儿,手不敢疼,头也不敢晕了。夺过药碗一口气喝完,擦了嘴巴,连忙岔开话题:“玉南,有甜的没有,药苦。”

      燕玉南接过喝干净的药碗,从怀里拿了一个豆沙月饼出来:“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二楼卖月饼,便买了几个。”

      明长宴咬了一口,发起呆来。

      方才妙手医仙说的雨阵,他的确不是完全不知道。

      在他刚接手苍生令后,风光无限之时,官家便派人找来了。雨阵这个词虽没有听到,但让他为官家做黑工出力,清理不听话的人,确是实实在在提出过的,或许一旦答应,便会在之后被要求肃清不听话门派。想来在各门派之间所流传的雨阵的事情,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知道了苍生令的持有者原来要为官家做这些事,即使背后的利益非常可观,但他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他知道自己来中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不过若是说在他拒绝官家的要求之后,另找他人做这些事,也并不是不可能。

      “马上到中秋了。”

      燕玉南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正在思绪中的明长晏,接着问道:“大师兄,今年中秋,你还是不跟我们一起过吗?”

      明长宴顿了顿,笑道:“再等一年。”

      此时,玉楼与玉伶进屋,听闻此话,便知道明长宴又要回家一趟了。

      明长宴非中原人氏,十五岁初到中原,一路打一路游山玩水,哪知道打出了名堂来。后又受天清派掌门相邀,以天清名义参加大宴封禅,使苍生令几十年后再次认主,名动天下。

      他接手天清派数年,平日从不离开冼月山,只每到中秋,雷打不动要消失两个月。吃完月饼,万千秋上楼与众门派洽谈,再三为明长宴保证之后,迷迷谷众人暂且给万千秋几分薄面,不再纠缠明长宴。

      一行人回到天清之前,明长宴为答谢万千秋,与他约定来年四月后,叫天清与龟峰山于冼月山做武学切磋。天清六剑闻名天下,能讨教此剑法令万千秋喜不胜收,当即替龟峰山上下道谢。

      冼月山上,天清众师弟多有不舍。这群半大的小子年年都要缠着明长宴问东问西,今年也不例外。

      玉宝最爱撒娇,数着日子,差一月到中秋,心里便知明长宴要启程离去,当即哭哭唧唧喊道:“大师兄,你别走了!”

      明长宴弹了下他的额头:“两个月之后我就回来了。”

      钟玉楼道:“大师兄,你每年都去见谁啊?”

      明长宴道:“我的家人。”

      玉宝道:“你怎么不把家人也带到天清派来?”

      明长宴又笑道:“我说了,再等一年。”

       李闵君收了个简单的行李出来,他背上包,一日都不多留,喝碗茶水就走。临走前,虽然略有些舍不得,但想来怀瑜毕竟不是住在冼月山的人,早晚是要分别的,大概自己这次走一趟,回来便不会再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小郎君了,他悄悄给怀瑜塞了一些小礼物和临安自己认为最好吃的糖葫芦,跟怀瑜打了声招呼,让他去留自己随意。

      中原的路往东,马不停蹄赶路一月,能见到一片汪洋大海。在此地看月亮,月亮最大,最圆,影子倒在海中,好似这月亮是从海里浮上来的,因此这片海又叫浮月海。

      浮月之滨,有个依山傍海而居的小国家,此国名为大月,是明长宴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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