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安

作者:欲寄彩笺兼尺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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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枯荣有尽水长流


      连沂走出两步,便茫然地停住了。

      他手心里犹有汗,却已经凉了。方才喝完一蛊茶,咂咂舌却发现甚么味也没尝出来。也罢。

      于是抬脚,欲找个茶楼去好好品一杯。近卫已有些急,低声喊他一遍两遍:“王爷……”

      “叫唤什么。”他拦道,“莫跟着我了,我自己去走走。”

      属下喏喏地看着他,连沂摆了摆手:“恁大点事儿,也值你这个模样?”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早跟自己这么说过的。

      后来亲卫到底没离开,连沂也没再去管。他们走至街心便再动不得了,前头是台花轿,在锣鼓声里头大红的轿辇喜气洋洋直朝前走。红掼的鞭炮碎纸片儿扬的满地都是,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喜气风发,春风满面地四下点头。

      围观的人嘁嘁喳喳,连沂被推搡着往前去,亲卫一面挡着人群,一面低声道:“主子,您要不往这边换条路……”

      连沂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想,天底下喜事这么多,却桩桩落不到他头上,真是惹人发笑。面无表情错开身后的人道声借过,正挤出去时,听的旁边三言两语落入耳中:

      “吴姑娘耗了五年,可算嫁啦。”

      “可不是么,好好俊俏的姑娘,非得等的人老珠黄不成?”

      “可惜了,她中意的那位公子竟是个负心汉,这一走就不回了——”

      连沂顿了顿,五年这个字眼针样地戳一戳他,他下意识缓下来。

      那几个汉子还在议论,兴致愈发高:

      “嗨,还别说,人家一开始就拒绝了!是这吴姑娘倔,非要等呐!”

      “嚯嚯,可是新奇事儿……慢着,是哪家公子来着?”

      “声音低一点!别叫人听了去,是百草谷里头那位呀,那位霍公子……”

      连沂突然像被晴空一道霹雳砸下来,呆呆怔怔没法子思考了似的。那几个词儿在他脑子里头兜转好几圈,终于听的清楚了。

      五年前……百草谷……霍……

      姓霍。

      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倒流,四肢百骸都像是浸到了冰水里头,灭顶似的彻骨。他逼着自己不要去多想,但神思却在一瞬间清明无比。

      温浅妙手回春的医术,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初见时一口喊出他的名讳,和那支他多年不曾听过的祝南山……那些埋在黑暗里零零碎碎的片段和疑窦猛地贯穿起来,像一只箭,捅的他鲜血淋漓。他不可遏制地回忆起那双粼粼的眼,水光湖色一荡一荡,同原先竟一直没什么差别。

      他豁然转过身,死死抓住亲卫的胳膊,力道大的几乎在微微发抖。他咬着牙,问:“我当年……当年在百草谷,长安曾提过那么一句……她说她有个世兄,对不对?她世兄……她世兄姓作什么?”

      亲卫的脸也白了。他打八岁起便跟着连沂,再清楚不过此刻他在说些什么。他张了张嘴:“主子……”

      连沂脱力般一松手,嘴唇哆嗦着,低声道:“姓霍,是不是?”

      他到底是不曾,还是不敢发现?早就该明明白白的——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连沂胸口一窒,捂住嘴,喉头一阵腥甜直往上涌。他只觉得三魂七魄通通散了去,下意识咽下一口血去,踉踉跄跄朝前走,然后竟真的就这么走到了城墙下头。

      百尺城墙,隔了五年刻骨,一抷生死。

      他浑身都战栗起来,死死地抠住砖缝,眼里头该是有泪,却不知是欣喜若狂,还是痛彻心扉,一口血再含不住,咳满了衣襟。

      最后他精疲力竭靠着城墙缓缓滑倒下去,头顶的天空琉璃般澄澈,明晃晃间像细碎的光,落下来掉进眼睫,恍惚中他仿佛看见那一夜烟花朵朵绽开,帝都最高的城墙上头,他对她讲,任家你知道罢,就是百草谷世代习医的那个家族……

      然后千帆过尽,她低垂下眉眼,轻声对他道,抱歉。

      抱歉。为何抱歉呢。

      再是头天上午,他挨着她的肩,她笑着同他讲,自己有过欢喜的人,后来她远走他乡,而他没追上来,便不怎么喜欢了。

      ——是谁家的公子?且说来我长长见识。

      她没回答。

      而后他睡去,那根手指轻扫过他的嘴唇,是低声地在讲:“连沂。”

      连沂抬起手去。终究有灼热的眼泪掉落下来,他将手覆在双眼上,缓缓地将它擦掉了。擦的干干净净。

      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却说江南,天色已奄奄低垂下来,温浅看着任煜睡熟,悄声去熄了灯。

      门外有人叩了叩门。她吱呀一声推开门板,对门外的人问道:“是离之他们回来了么?正好,你且叫他们收拾打点着,阿煜不宜在此久留,我怕生出事端……怎么,没回来么?”她看着霍玹脸色,倏然收了声。

      “回来了,”霍玹低声地答,“只是……只人怕是不大好。”

      温浅心底没由来的一慌。

      辛月没什么大事,只是脱了力,脸色难看地在一旁坐着,不说话。

      宋离之一身紫色的衣裳已经换下来,倒看不出血迹,只一张脸上白的没有血色,身上裹的白袍子底下慢慢地渗出血丝来。他榻边还跪了个人,疯魔样地抠着床沿,一叠声地喊着师兄,声音直发颤。好容易劝着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呕出一口血来。

      竟也是深入肺腑的内伤。

      温浅手难得有些抖,好容易把药敷到宋离之伤口上去。她低着头,神色竟还是平静的:“说吧……是谁? ”

      辛月闭了闭眼,惯来镇静的脸上浮出钝痛,道:“鸦杀和唐门的叛徒……还有、还有……”

      “还有宁初瑜。”

      温浅抬起头来,轻轻巧巧扬了扬眉头:“人呢。”

      “逃了。”霍玹像是没见着她骇人的神情,手上施了实在的力气,“我已经安排人去追了……你莫慌。”

      他声音放的温缓,温浅本来稳重的神态骤然崩塌,放在床侧的手捏紧了又松开:“我晓得……我都晓得……”最后一个字破了音,不成调地抖了一抖。然后她狠狠抹了把脸,轻轻道:“你们先忙吧,辛月姐也去休息一下,这里我看着就行。”

      “不用。”突然有人轻声截断。闻声过去,唐翎将将调理好内息,站的笔直,像一根快要崩断的弦,“不用……我来看着他就好。”

      温浅突然抬起头,一动不动盯了他一瞬。然后她的目光错开,道:“那也好。”

      她走出门去的时候天色尚未亮,那么浓的黑夜,她突然很想借个肩膀靠一靠——谁都好,可谁都不行。她克制许久许久,轻轻地闭上眼睛,把含在嗓子眼的那个名字咽了回去。

      谁都不行。她这样同自己讲。

      后来她才晓得,这世间这么多事,竟真有这样的荒唐。

      那一夜漫长地过去,可后头无数个黎明,竟也都同她无关了。

      她不会知道,那一晚有人在扬州的城门外枯立一宿,却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后来他如何眼看天亮,如何一步步退离江南,又如何逃也似的回到帝都,都不再谈。

      只晓得日子还是流水样地过,京城里的涟小王爷卖一场大醉,不是那陈酿的夺春。

      再无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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