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连璧合

　　孙合璧这一夜几乎未曾合眼，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昨夜李连朱和桃符返回时就知道他在回廊附近了，所以李连朱也知道他看到了一切，正因为知道，才佯装不知匆匆离去。
　　他是怕他点破面子上挂不住，还是怕连累了那个女孩儿呢？
　　说到底在他心里，自己还是很不近人情吧？

　　以他对李连朱的了解，他是不会任由桃符一个人大晚上的满园子找人，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断然走不了多远，所以他才确定自己就在附近，也因此更加坚定的落荒而逃。
　　若非为了逃避，怎么会一大早就出远门了呢？

　　宅子里严令禁止内宅丫鬟与男仆勾结，因之前正屋里有个丫鬟与马厩的小厮私通，两人合谋盗走了齐氏一套金饰打算私奔，虽然已经逃出了汴京，但还是被官差给逮了回来。
　　案情很简单，主家即是失主，若肯松口求情的话可以从轻发落。

　　毕竟这种案子再平常不过，一般大户人家都觉着家丑不可外扬，除非案情重大否则甚少报官，有的即便报官了也会想方设法将犯人带回去自行处置而非公开审理。
　　但齐氏痛恨那吃里扒外监守自盗的丫鬟，又嫌他们私下苟合坏了家风，决定好好整顿，于是不肯听从孙昌曦大事化小的建议，执意要公事公办，升堂那日还带了家里所有小厮丫鬟们去围观。

　　因为所盗之物的价值远超刑律所规定的，所以审理之后小厮被判加役流，即流放千里劳役三年。
　　由于刑律中的‘诸共盗者，并赃论’，所以并无主犯从犯之说，丫鬟则被判杖六十、发配沧州。
　　寻常人都难挨六十刑仗，何况一个弱质女流？
　　于是那丫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死了，孙家一众下人都亲眼所见，此后数年每每想起她的名字，耳畔都会响起那惨绝人寰的哀嚎。

　　孙合璧自然不知道这些，只是诧异为何后宅的婢女们如此谨小慎微，就连面对桃符祥瑞这俩书童时都颇为忌讳，规矩竟似比偌大的陈家还要森严。
　　李连朱虽然不是普通的小厮杂役，可他到底是外男，且身份颇为敏感，与内宅丫鬟勾勾搭搭，如果被人发现怎么说都不好看吧！

　　初时的确震惊心痛无以复加，可慢慢的也就想明白了，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不正常的是自己。
　　可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了，原本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可如今却万念俱灰。
　　浑浑噩噩的睡着了，醒来时听到身边有人走动，睁开眼睛就见满面焦灼的王彦昭正在榻前来回走动。
　　孙合璧先是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有些绝望的想如今这是饥不择食了吗？怎么是个男人都能入梦了？

　　“你可算醒了，”王彦昭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把将他从榻上拽起来，道：“我接到旨意即将赶回江陵赴任，临行前还有诸事要忙，随从们都在街口等着呢，你若再不醒来我可就要走了。”
　　孙合璧揉了揉眼睛，正欲开口却发现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他这才醒过神来，恍然发现天已经大亮，慌忙清了清嗓子道：“彦昭兄，你怎么来了……”

　　“昨晚令尊亲去驿馆拜访，说你回来后精神状况不好，嘱我抽空前来探看一下。谁承想连夜就接到中书省送来的文书，说是我的老上司就是原江陵知府出事了，撂下个烂摊子，让我即刻赶回去收拾，等着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过去交接。所以啊，我们得有个把月见不着了。”
　　孙合璧这两日不吃不喝又没好好休息，此刻脑子还有点钝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想到昨晚孙昌曦离去后竟然还特意去驿馆拜访了王彦昭，心中便有些愧疚。

　　“你这前儿个走的时候还意气风发，怎么这会儿又失魂落魄跟天塌下来了一样？”王彦昭转身去倒了杯茶，递过来道。
　　孙合璧忙谢过，接住喝了一大口，很是惭愧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彦昭兄公务繁忙，却特意跑来看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咱们谁跟谁呀，客气什么？”王彦昭索性往床边一坐，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这是受打击了？可也不至于这般沮丧吧？顶多就是被拒绝被嫌弃，可谁让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孙合璧心底涩痛，摆了摆手道：“莫要再提，我也是前天晚间才得知，他……他已有意中人。幸好发现的及时，否则真等开了口才知道，那往后这汴京我是决计呆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王彦昭颇为同情的望着他，接着又鼓励道：“明之啊，这也算意料之中。你振作一点吧，我就问你，难道你现在打算放弃了？你究竟有没有向那人表明心迹？”
　　孙合璧摇头道：“没有……”

　　王彦昭叹了口气道：“人这一生太顺畅了未必就是好事，若不加磨砺就会脆弱不堪，受不得半分挫折。我们虽然一起长大，但为兄这几年在官场中摸爬打滚，早就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可谓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你还是单纯依旧天真不改，真性情固然好，可凡事过犹不及。”

　　他见孙合璧并无不耐之色，便语重心长道：“尽人事听天命，有时候也该适当放下身段，一味端着可不行。除非你这一生都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否则终究要尝一尝那求不得之苦。龙阳之好古来皆有，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切莫因此自惭形秽，可也不能太过强求，毕竟这种事……全看缘分。你这个人平时最是执拗，我生怕你转不过弯来。”

　　孙合璧若有所思，可眼中依旧满是迷惘，苦笑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
　　他顿了顿道：“我有心就此放弃，但却很难割舍。彦昭兄你知道吗？如果再也看不到他，那我余生再无乐趣。可若是强求与他，我也是断然做不到的。他待我一片赤诚，我实在不该怀此龌龊之心……”

　　“为兄实在没时间慢慢开解你了，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叫陆与鸿，此人疏朗豁达，古道热肠，且通晓风月中事。他这几日有些忙脱不开身，等过两天就来拜会，你可莫要拒之门外啊！”王彦昭嘱咐道。
　　孙合璧还没来得及拒绝，王彦昭就匆匆告辞了。

　　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彦昭虽然走了，但孙合璧却把他说的话放在了心里。
　　的确是自己太过敏感脆弱，是该放下身段，耐心一点。不能再任性妄为，更不能动不动就心灰意冷生无可恋。
　　退一万步讲，纵使李连朱已有心上人又如何？

　　只要他还在孙家做事，那就还能常相见，即便是像之前那样做朋友也行。
　　陆与鸿来拜访时，孙合璧已经休养的差不多了。
　　虽然他心里觉得别扭，可到底是王彦昭的朋友，所以礼数上依旧怠慢不得。
　　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桃符和祥瑞奉上茶点，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这陆与鸿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但见识广博、能说会道，原来他也是汴京人，父亲是赫赫有名的茶商，生意早就做到了京中的王公贵族府上，就连宫里的采买有时也能沾上。
　　孙合璧原本自视清高，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俗事，但此刻与这陆与鸿闲话家常，竟未觉得生厌，反倒有些好奇。
　　他原本也志在四方，想要游历大江南北，奈何平生只出过一次远门。

　　而陆与鸿少年时便跟着兄长们到处闯荡，江南塞北辽东西夏，各处风土人情都了如指掌，实在让人好生羡慕。
　　话说两人家世相当，但际遇却大为不同。
　　陆家不仅有六兄弟还有三姊妹，而陆与鸿是幼子，家业有父兄执掌，自己就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平时结交一些志趣相投的好友，或纵情山水或沉迷声色，好不快活。

　　陆与鸿是在江陵府游玩时结识的王彦昭，两人志趣相投，没多久便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如今王彦昭将孙合璧托付给他，因着朋友情谊，自然不能怠慢，少不得要上门拜访多多走动。
　　虽然只是闲聊了一番，但陆与鸿已经看出孙合璧心事很重，碍于初见不好造次，所以并未明言，而是尽量说一些有趣的是逗他开怀。
　　既然有客，管事的自然要提前准备酒宴，席间觥筹交错，三杯酒下肚话也就多了起来，陆与鸿旁敲侧击之下，隐约明白了几分，原来是情场失意。

　　别的事情他可能没辙，但风月之事最为拿手。
　　想着王彦昭临行前的嘱托，让他无论如何要帮孙合璧解开心结，并且限期三月。
　　如果事情办成了，就替他向陆父说情，让他去管江陵府当阳县的茶庄，如此一来便可远离京城无拘无束。

　　于是这位陆公子第二次登门拜访时多带了几个人，可把应门童子看的两眼发直。
　　当时孙合璧正在看书，忽听得门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还以为李连朱回来了，心头顿时大喜，丢开书本便要站起来。
　　“公子、公子……”
　　他刚摸到拐杖就见祥瑞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两眼放光满面激动道：“陆公子来了……还、还带了六个大美人，天呐，一个个都跟画上走出来的一样，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娘子……”
　　说话间就听的门外传来爽朗的笑声，孙合璧也顾不上其他，只得出来迎客。
　　才转入中厅就见衣冠楚楚神采飞扬的陆与鸿迈进了门槛，果如祥瑞所言，他身后跟着六名衣饰华美清艳妩媚的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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