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连璧合

　　桃符忙让他噤声，等前面的肩舆走了十几步远这才扳下他的肩，凑到耳畔悄声道：“鬼知道呢，一晚上都没有好脸色，还呛了夫人和小公子几回，老夫人为此差点发火。唉，这种场合他怎么就不能照顾一下别人的面子啊！”

　　李连朱叹道：“也在意料之中，罢了罢了，总比缺席好吧？不然那些爱嚼舌头的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两人不敢久留，匆匆追了上去。

　　院墙那边的角门早就开了，老仆正提着灯笼站门口候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穿过角门进了别院，沿高墙一直绕到前庭，打头阵的仆人已经传过话了，所以庭前灯笼早已点亮。
　　肩舆在台阶前停下，侍候的下人们将孙合璧扶下来，轻车熟路的背了进去。
　　李连朱发现他在有人的时候绝少自己走路，他也不明白其中缘由。
　　思量着应该是他那个人心高气傲惯了，所以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出可怜的一面吧？
　　又庆幸自己还算有一技之长，否则沦为仆役的话，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

　　待仆人们下去了，他才拾级而上，有些忐忑的进了中厅。
　　孙合璧正坐在那里喝茶，桃符与祥瑞战战兢兢的侍候在一边，看这阵势让人不由得头疼。
　　李连朱上前见礼，恭恭敬敬道：“大公子早些安歇，小人还要去园子那边忙活，就先告退了。”
　　不等他发话，便准备悄悄退下时，却听到淡淡的两个字，“站住。”
　　他只得僵立在原地，桃符和祥瑞得到指示，悄悄退了下去。

　　“大公子还有何吩咐吗？”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抬起头，一脸困惑的望着座上的孙合璧。
　　“我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孙合璧放下茶杯，眉梢微蹙，眼神淡淡的瞥了过来。
　　想必今晚喝了酒，所以玉白的双颊泛出两抹微红，冲淡了原本的冷漠和威严。
　　“大公子这是何意？”李连朱这下子真的迷糊了，愈发摸不清他的心思。

　　孙合璧冷哼了一声，道：“往日里，私下叫我一声孙兄都跟吞了颗老鼠屎一般难受。我以为你不习惯与人称兄道弟，怎么今儿晚上叫别人的时候却一声比一声顺溜？想必定然是我不如别人了。”
　　李连朱涨红了脸，心里暗骂道这人莫不是有病，好歹也算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我与齐兄自幼相识，且身世颇为相似，难免多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他虽是夫人的亲侄子，但并未仗势欺人，反倒慷慨豁达，与人友善，我们是总角之交，又一起跟着韩先生学算学，后来我留在府上他去了前面铺子，虽然很少再见，可多年情谊还在，称兄道弟有何不妥？恕连朱愚钝，实在不知公子因何动气！”

　　他本就不是脾气温和的人，虽然家境一般但自幼也算是宠大的，后来由于家中变故不得已出来，碍于身份低微只得忍气吞声，若是自身犯了错那由着别人训斥，可是好端端的被人这般再三挑刺，心里难免有气，语气自然也冲了点。
　　孙合璧愣了一下，见他面含薄怒满眼不甘，不由得失笑，好言道：“我就是随便问一下，你怎么比我还生气？”

　　见他依旧绷着脸不说话，便哼道：“你这是变着法的说我仗势欺人不学无术，还无理取闹居心叵测，对不对？”
　　若放在以前，他定然急着解释，可这回却只是冷着脸，道：“你自己说的。”
　　孙合璧便又笑了，道：“有进步，还是有进步的。”
　　李连朱有些疑惑，抬起眸子望着他。

　　“跟我置气的时候，可没把自己当下人啊。好，以后就该这样。你恼我的时候就明说，别背后腹谤就好了。”孙合璧拿起杯子啜了口茶，笑吟吟道。
　　李连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搞不清眼前这个人的秉性了。
　　你对他小心谨慎客客气气他给你变着法找茬。
　　你冷着脸发脾气时他倒是笑着不追究了。

　　“公子宽宏大量，小人谨记在心。”他作了个揖道。
　　“嗯？”孙合璧拖长了声音。
　　李连朱忙改口，总算把他给安抚好了，这才急急赶回园子，与各处管事核对杯盘碗碟、桌椅条案等器具。
　　孙母寿宴过后一个多月，应天府那边就着人送来了书信，说是经年不见甚为想念，让孙家把大外甥送过去过年。

　　眼看着年关到了，孙昌曦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身来，顾贤又老迈，韩先生伤残，老一辈找不出能担当此任的人，只得找来李连朱再三叮嘱，让他负责护送孙合璧去应天。
　　李连朱虽然甚少出门，这方面没有多少经验，但他和那些护院们一样都能舞枪弄棒，且细心周到，何况汴京离应天府也不算太远。
　　孙合璧如今的身体经不起颠簸，所以一行人便走水路。

　　出了东水门，沿汴河一路而下，昼行夜泊，不到两天就可以进入应天府地界。
　　他们搭的是一艘中型客船，可容纳百十人。
　　孙合璧所居的是个独立套间，两名书童在外面侍候，李连朱与几名护院分别住在两边的大通铺。
　　本朝都城有四河以通漕运，即汴河、黄河、惠民河、广济河，而四河之中以汴河所漕为最多。因此河面舟楫连樯、旌旗飘扬，好不热闹。

　　李连朱第一次出远门，自然满怀兴奋，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繁盛景象，感慨不已。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身畔的护院秦二，“秦二叔，这从京师往应天坐船挺快的呀，为何我们大公子当年却要走旱路？运河上船只众多人来人往，且常有官兵巡视，贼寇可是万万不敢横行的。”
　　秦二道：“李管家，您有所不知，大公子自小晕船，所以宁可多走些路程也不肯坐船。而且呀，他们读书人都爱四处游历，当年从应天府回来赶考时，是提前半个月走的，原本是要去济南府会友人的，这山高路远，结果半道上出事了。”

　　李连朱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当年就在想应天府可是京都之一，匪患怎会如此严重？原来是去了别的地方呀！记得那年大官人出去良久，案子可有查获？”
　　秦二道：“听那个齐槐说大官人费了好些银钱上下打点，官府倒是很上心，用了一个多月把劫财伤人的盗匪捉拿归案了，但那贼首忒狡猾，竟然没能抓住，实在是可惜呀！”
　　“齐槐是谁？”李连朱问道。

　　“当年随行的一个小厮，公子身边的俩书童那时候还小，出事后可是吓坏了，幸亏还带着几个小厮，不然这身受重伤跌入山沟的大公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得救呢！”秦二压低声音叹息道：“这或许就是命，不然以咱们公子那聪明才学，进士及第准没问题。”
　　李连朱苦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在反思以前对孙合璧是不是太过偏见了？到底是少主，脾气再怎么古怪底下人都不应该有意见的。

　　只不过他依然想不通，宅子里和铺子里的下人加起来百十个，怎么偏就要跟他称兄道弟？
　　他自问并无特殊才能，且性子冷淡，还有些不识好歹，虽在孙家多年，但除了略为熟稔的齐芗之外，连个至交好友都没有。
　　所以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如今忽然被人时不时惦记着，心里觉得很是别扭。
　　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到船舱门外传来‘笃笃’之声。

　　秦二过去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青衣童子，他还没来得及问来由，那童子便从他身侧挤了过去，朝窗边的李连朱招呼道：“李管家，这会儿可有空？”
　　李连朱暗中吐了吐舌头，站起身道：“大公子有何吩咐？”
　　桃符苦笑道：“他晕船厉害，想找个人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李连朱心知无法推脱，毕竟同行的就这么几个人，只得走过来道：“我现在就随你过去。”

　　出了门右拐，没几步就到了孙合璧的门外。
　　桃符推开门，请他进去后便拉了祥瑞去外面甲板玩了。
　　李连朱穿过外间的舱房，掀开竹帘走了进去，看到孙合璧脸色蜡黄，裹着被子缩在窗下的卧榻上，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心里略安，走过来施礼道：“不知公子传唤连朱来可有何事？”
　　“你……坐外间。”孙合璧抬手指了指帘外，声气虚弱的说道。
　　李连朱有些不解，见他以手捂嘴，眉头紧皱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可是却有些进退两难，正当他犹豫之时，就见他猛地起身从塌下扯出一个瓦盆，开始搜肠刮肚的呕吐起来。
　　这下子更不能出去了，李连朱只得忍着恶臭拿水过去给他漱口。

　　他虽是下人，但术业有专攻，所以并不懂怎么侍候人，手忙脚乱的扶孙合璧躺下，然后一溜烟跑到了甲板上，长长的吸了口气，循着笑闹声找到了桃符和祥瑞，道：“你家公子吐得不行，你们还不赶紧回来？”
　　“刚才已经好多了，怎么又吐了？”桃符有些担忧道：“这路程还长着，可如何是好？”
　　祥瑞道：“要不我去问问，看船上有没有大夫？”
　　李连朱也担心起来，忙推他道：“快去，快去吧，这人都快虚脱了。”

　　他和桃符急急回了船舱，见孙合璧正有气无力的趴在那里，桃符忙上前手脚麻利的收拾了一番，又找出一个镂空银香熏球装了香料点起来挂在壁上，这才道：“李管家，我这就给您沏茶去。”
　　李连朱忙摇手道：“不用忙活，你照顾好公子就行了。”
　　那边孙合璧闭着眼睛，一只手搁在额头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是依然很难受。
　　李连朱走过来，搓着手道：“我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又帮不上忙，就先过去了，公子好好休息吧！”

　　那厢里孙合璧却慢慢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坐起来，桃符忙过来把他扶了起来。
　　“不妨碍的，”他靠在窗棂上，低声道：“要不咱们来下盘棋打发打发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靠岸了，前面要停两刻钟，可以上岸去歇歇。”
　　“下棋？”李连朱有些为难，道：“实不相瞒，我对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之事一窍不通。”
　　“无妨，我教你。”孙合璧却是铁了心般，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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