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七年前的雪夜和寻常的冬日并无不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寒风急骤，冷意侵进了骨血里，阴冷森寒。

　　明初随给太子治病的父亲留宿在宫里，住在偏殿。她挥退了侍女，关紧了门窗，裹着大氅坐在燃起的炉火边看书。

　　更声敲到了亥时，夜阑人静，她起身正准备睡下，屋后的窗棂突然被人敲响了。侍女都睡在外间，这人却是从殿后的窗外来的。她心下疑惑，端了一盏烛火在手中，走过去打开了窗。

　　窗户一开，外面的飞雪与寒风就扑面而来。她被寒气呛得咳嗽了一声，端起烛火，才看清窗外的人，不禁脱口道：“公主？”

　　窗外正是披了大氅的容月。她发髻松松地束着，脸颊冻得通红，竖起冻得僵硬的手指，对明初说：“嘘，安静点。”

　　然后推开她，双手撑着窗棂利落地跳了进来，几步蹦到炉火边坐下，长叹一声：“哎呀，外面可冷死了！”

　　“公主，你过来干什么？”明初连忙关上窗，“这么冷的天，会生病的。”

　　“来找你玩玩不行吗？”容月伸直双腿，摆出一贯的刁蛮任性，“反正她们都睡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明初深知她的秉性，只好好言相劝：“公主，你半夜里来找我，除了坐着聊天，还能做些什么？你还是快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无聊透顶了，”容月哼了一声，很不耐烦，“那你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明初只好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无奈道：“讲什么？”
　　容月笑了，笑得十分狡黠，声音却幽幽的：“这是一个曾经发生在皇宫里的故事。这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三十年前，有一位公主来到了这个国家。

　　她的名字叫作清琅，年纪很小，只有十二岁，是被自己故国送来当质子的。

　　做质子这样的事本来不应该由公主来做，但她的父亲子息艰难，膝下只有三位已经成年的皇子和一个年幼的公主。三位皇子都甚得帝王赏识，聪慧过人，治国有方，自然是不能被送到这里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清琅年纪小，而这个国家的几位皇子都已经婚配，她恐怕就要变成和亲的公主了。

　　她在这里待了三年，长到了十五岁。

　　她的住处在鲜有人烟的偏殿，窗外乱草丛生，或丰茂或枯黄，各自形态不一。有些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间随风摇晃，宛如重重鬼影。

　　质子的待遇不好，只有她从故国带来的侍女陪在身边照顾她，其余的宫人大多对她不太上心，平日里不管不顾。夏天缺了纳凉的冰块，冬天缺了生热的炭火，平时衣料短了，食物馊了，都是常有的事。

　　一天夜里，她熄灭了烛火，刚准备睡下，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叩响了窗棂。

　　这么晚了，谁会到这里来？

　　清琅没有惊动外间的侍女，自己下了床，来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扇。

　　出乎意料地，外面竟然没有人。

　　她探头出去看了看，的确没有一个人在。

　　窗外是平缓的草地，没有藏身之处。敲窗的人去哪了？

　　她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失望，正要关窗，突然瞥见窗上映出了一个纤细的影子。

　　那个影子比她要高，而且长发及腰，是个女子。

　　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清琅颤了颤，忽见影子抬起手，指尖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她没有实质的被触碰的感觉，只是看见一道阴影向自己伸出了手，脸颊上覆上了一层黑影。
　　“清琅……清琅……”她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声音很低，近在咫尺，“这些日子里，你还好吗？”

　　“娘！”清琅蓦然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脱口，“你怎么会来？你来看我了吗？”

　　虽然影子没有五官，但凭着身形和声音，她还是能分辨出——那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
　　远在故乡的母亲，怎么会化作一道影子来到自己的宫殿之外？

　　此情此景虽然古怪，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到底占了上风，将她内心的恐惧尽数压了下去。

　　“是……娘来看你了。”影子抱住了她，忽然泣不成声，“清琅，娘对不起你。我送你来这个国家作质子，你恨我吗？”

　　清琅哭了，她拼命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她该怎么回答？

　　不恨？

　　不怨？

　　这不可能。

　　可是，好不容易在异国他乡相见，她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让母亲寒心呢？

　　一人一影相拥而泣，彼此都将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动了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远远传来的更声让母亲蓦然一惊，立刻放开了清琅。

　　“清琅，你快回去睡吧。”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低声嘱咐，“明天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娘，你要走了吗？”清琅抬起头，不舍地抓住她的手，但抓了个空，“你还会再来吗？”
　　她望着面前没有五官的女子，泪水直流。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想家。

　　“我不能待得太久，”影子安抚道，“如果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她轻飘飘地抽身离去，身形化作一片白纸，随风落入夜空之中，翻卷几下就不见了。

　　“娘！”清琅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跳出窗外，重重地摔在了草丛里，“别走……别走……”

　　她伏在地上痛哭，心里对故乡的思念和对母亲的不舍占据了至高的地位，让她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母亲的出现和离去都那么诡异。

　　渐渐地，她哭累了，不知不觉间竟伏在草丛中睡着了。

　　自从那夜之后，影子夜夜都会到访，与清琅说上几番话，又在天明之前离去。即使影子没有形体、没有面貌，可清琅也能认出那就是分别多年的母亲。

　　她几次想问母亲为何会来、为何会以如此奇怪的形态出现，可只要她一开口，母亲就会声色严肃地制止她问下去。

　　如此一来，她心里疑窦渐生。

　　夜里到访的，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如此反复半个月以后，正逢海外诸国入京朝贡，带来许多奇珍异宝和飞禽走兽，宫禁开放半日，清琅也得了允许，能出宫去转转。

　　街上人山人海，很是热闹。有异国美人在古怪的歌声里起舞，有彪形大汉吞吐火焰做杂耍表演，有奇装异服的人吹笛引蛇，更有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异国奇珍，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场景。

　　她摒退了侍女，独自一人在街上乱走，脑子里还转着关于母亲的疑问，走路心不在焉，对那些异国人也兴趣缺缺。

　　路过一个茶摊时，忽然有人唤了一声：“清琅公主？”

　　清琅转过头，随即惊喜地喊道：“芍姑娘？！”

　　紫衣女子指间执了一朵芍药花，坐在茶桌边笑盈盈地望着她。她奔过去，在茶桌边坐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芍姑娘，你怎么会在这？”清琅他乡遇见故人，激动万分，连连问，“你可是从蜀中来的？丛蜀可还好？”

　　“我两年前就离开丛蜀了，”芍姑娘笑着说，“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好。你一个人在这异国他乡，一定很想家吧？”

　　她一提起这些，清琅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低下头，声音微弱下去：“不怕你笑话，这些时日，我梦里都梦见自己在回国的路上，可醒来却发现还在这长安城里，可真是……”

　　芍姑娘叹了口气，用空着的左手将桌上的茶壶提起来，给她倒了杯茶，又拍拍她的肩头。

　　“别哭，别哭，可别让人看了笑话。”她柔声细语地劝着，将茶杯推到清琅面前，“我们说些别的吧，这些日子，可有遇见什么事？”

　　清琅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我见到母亲了。”

　　“王后？”芍姑娘吃了一惊，“她不应该在蜀地吗，怎么会在长安？”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清琅摇摇头，“她每天夜里都会来，明明是母亲的声音和性格，说话的方式也一模一样，可她却是个没有形体、没有面容的影子。”

　　芍姑娘有些吃惊，脸色随即凝重下来。

　　“古时也有倩女离魂的故事，也许是王后太思念你了，这才离魂来看你。”

　　清琅迟疑地看着她。

　　芍姑娘强调道：“不管怎么说，如果她真的是王后，总不会害你的。”

　　这样一来，清琅心中的疑惑更浓了，还添上了若有若无的恐惧。

　　“你看这样可好？”芍姑娘思索片刻，说，“《异苑》曾记载了温峤在牛渚矶燃起犀角探照水底，见到水中鬼怪，洞察幽明。你带一只犀角回去，到了夜里便将它燃起来，看一看那影子。倘若她不是鬼怪，这犀角也伤她不得，倘若她真是个害人的鬼魅，这下也能免你被她害了。”

　　清琅沉思许久，倒觉得她这办法十分有理，便应了下来，在街市上买了一只犀角，偷偷带回了宫里。

　　当天夜里，清琅在开窗之前将一盏烛火带到了窗边。开窗以后，她强忍着心头渐生的恐惧，和影子交谈了两句，便又提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娘，你若真的是我母亲，为何不告诉我你为何会来，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影子的声音和语气一同沉了下来：“清琅，都和你说了多少次，莫要再提这样的问题了！”

　　她声色俱厉起来，阴沉沉的夜空下也恍若起了回音。这回声层叠如浪，十分古怪，幽幽沉沉，宛如鬼魅的嚎哭，渲染出十二分的恐怖来。

　　清琅一咬牙，拿起了犀角，凑在烛火边点燃了，举到那影子面前，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犀角火光熊熊，将影子完全笼罩。影子当即露出了青面獠牙的面孔，清琅吓得尖叫一声，而影子似乎愣住了，随即惨叫起来。这声音绵绵悠长，凄厉如悲号，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心生悲凉。
　　清琅吓得不知所措，影子面容狰狞，痛苦地责问她：“我们幽明有别，为什么要燃起犀角来照我？！”

　　这句话说完以后，她便化作一阵飞灰，随风消散了。

　　清琅大病了一场。

　　她托侍女打听故乡的消息，侍女辗转托人，终于得知，她的母亲在半个月前就病逝了。

　　三个月后，清琅病逝。

　　故事也到此为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