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江晚殊想了想，提了个感兴趣的问题：“公主为什么不受宠？”

　　“公主的母妃只是个小宫女，被酒后的皇帝带上了龙床，生下她以后才堪堪被随便封了个名号。”明初叹了口气，眼神透出一些嫌恶，“那时候，皇帝独宠明妃，听说她心机很深，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后宫妃嫔都被关进了冷宫，那些没有子嗣的，又一个个迫害至死。容月公主的母亲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地位手段，更没法跟明妃争宠，一直在被冷落的人之列。在公主五岁时，她就病逝了，从那以后，公主一直由嬷嬷照顾。到公主八岁时，嬷嬷也死了……”

　　提到死去的老嬷嬷，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雪夜里公主的来访。

　　七年前暴雪寒风好似卷到了今天，明初无端地打了个寒战，笼在袖中的双手绞在一起。

　　她正要往下说，快要出口的话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

　　脚步声急促、慌乱，很快到了近前。

　　是个中年男人，手里握剑，体态微胖，也许是疏于武功多年，脚步略有些虚浮，但十分慌张匆忙，到后面越来越无力，最后跌倒在离明初五步远的地方，他瞪着明初，口齿不清地喃喃：“长……长舌鬼……”。

　　明初想起身上前，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双手乱抓，双脚在泥土中乱蹬，似乎想拼命往前爬，但身上的重伤已经不允许他做任何事，最终只能白眼一翻，咽气了。

　　明初蹲在他身边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是中毒死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然而江晚殊没认真听，注意力完全放在另一个地方：“我没见过——他手上的伤口真奇怪。”

　　男人倒地的时候，握剑的手松开，露出左右手掌上一模一样的伤口，圆形，洞穿了掌心，留下黑洞洞的伤口。

　　“能留下这样的伤口的，我只听说过判官笔。”明初道，“他临死前说了长舌鬼，而判官笔一向是长舌鬼的武器。已死之人不能复生，杀他的怎么会是长舌鬼？”

　　长舌鬼曾经横行江湖，恶名昭著。他惯常做杀人取财的买卖，杀人喜欢一招毙命，留下喉间被判官笔洞穿的伤口昭示自己的身份。据说他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在人前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二十年前，各大门派联手追杀长舌鬼，将他逼到东海悬崖边，长舌鬼走投无路之下跳下悬崖，尸体被海浪冲上沙滩，在悬崖下被发现，从此之后，各大门派一致认定他已经死了。

　　搅起血雨腥风的长舌鬼，就此销声匿迹。

　　“也许不是呢，”江晚殊掀开尸体的外衣，“他只是说了长舌鬼三个字，并不代表指的是凶手——啧，怎么这么穷，就一串铜钱。”

　　明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透出嫌弃的意味：“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我没见过长舌鬼，但听说他杀人喜欢一招毙命，穿透咽喉，这人却是被毒死的。”

　　江晚殊说：“江湖中人都说长舌鬼的武器是判官笔，可他若是能凝气成剑，不是也一样能弄出这样的伤口来？”

　　“倘若他有凝气成剑的本事，二十年前也不会被追杀到跳下悬崖。”

　　江晚殊很是反对：“可判官笔人人都能用，如果一个人拿了他的武器去杀人，又被当作是他，岂不是很冤枉？”

　　明初觉得她这思维十分怪异:“如果一个人能拿长舌鬼的武器去杀人，那此人本身必然也不是出身正派。如果作恶多端，又何来冤枉一说？再说了，也不会有人去做这种事吧？”

　　江晚殊敷衍地应了一声，盯着尸体手掌上的伤口，兀自琢磨她的“判官笔”和“凝气成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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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明初埋葬了死去的男人，和江晚殊一起继续往西，寻找丛蜀国。

　　这一走又是一整个白天，直到日暮西斜，一座古老的城门才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它如同拔地而起一般，矗立在荒草、乱石之间，遮掩着背后与世隔绝的国度。

　　城门半开，门口没有卫兵，也没有人车马行人进出。两人自然地走进了城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城中建筑和蜀中并无二致，飞檐楼阁，酒旆旌旗，路人摊贩，都和任何一个城镇一模一样。

　　可来来往往的路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男人戴着面具，女人罩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平直的眼睛，走路时甚至不会四下张望，连街边的摊贩都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守在摊位前，有人来了也不招呼。马车也走得极其缓慢，车夫偶尔抽上一鞭，放任高头大马沿着街道散步。

　　斜阳沉落山涧，夜幕降临。月色笼罩天地之后，街上的人就齐齐加快了脚步，各自躲进了房屋中，悄无声息，整座城里连灯火都不亮一盏。

　　两人走过几条街，都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只有街口搭了一个挺大的舞台，挂着白色的幕布，两边悬了没有点亮的灯盏，舞台边还有人在，同样用面具或面纱遮了脸，聚在台下，静静地不知在等待什么。

　　江晚殊看得心头发怵，对明初说：“夜里竟然也不开灯，这些人难道是猫变的？”

　　明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耳边就骤然传来一道幽幽沉沉的鼓声。她抬过头，只见舞台上的灯光照亮了一方天地，映出幕布上几个兽皮做的人影。除此之外，没再看见台上有其他人，也不知这鼓声又是从何而来。

　　台下的人都站直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往舞台上望。

　　鼓声微顿，又换了唢呐，悠远辽阔的唱腔起了个头，用白纸作幕布的影窗上，人影缓缓地活动起来。

　　这是一出皮影戏。

　　唱腔唱的也许是丛蜀国独有的语言，两人都没有听懂，只看得出这演的一出公主为质的故事。
　　马车辚辚，载着年少的公主出了城门，一路奔驰，跨越山川河流，进了一处格外繁华的城市。公主下了马车，在一位侍女的搀扶下走进了朱门高墙、戒律森严皇宫。

　　皇宫离家万里之遥，公主虽然年少，也已经懂得了思乡之情。皮影倚着窗扇哀哀而泣，以手掩面。

　　再往后，故事就变得有些奇异了。

　　深夜里，一道纤细却没有面目的黑影来到了窗边，公主激动万分，与黑影相拥，喜极而泣。
　　从此以后，黑影夜夜叩响窗棂，与公主低低相诉，每到天明就匆忙离去。这一段情节的唱腔格外凄恻，鼓声与唢呐声也都十分低沉，听者本该随之动容，台下的人却一动不动，仿佛是木头一般。

　　剩下两个会动的，只有明初想起了家人，分外感触，而江晚殊却在关注别的问题：“这黑影是鬼吧？太明显了。”

　　明初再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一回是用瞪的。

　　江晚殊闭嘴了。

　　幕布后的皮影戏还在上演，这一回，是公主离开了皇宫，遇见了家乡来的故人，两人相谈甚欢。可公主回宫以后，情绪却显得十分低落，魂不守舍。天明时送走了黑影之后，她独自伏在窗边哭泣，随之而来的唱腔里也隐约包涵了低低的叹息声。

　　皇宫里来了一位着道袍挽拂尘，仙风道骨的道士，公主避开侍女，独自去找了道士，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

　　当晚，黑影再度造访，公主露出决绝的神情，燃起了一根犀牛的角。

　　唱腔陡然提高了声调，鼓声和唢呐声也突然急促起来，迸发出崩裂之感，只见黑影以手掩面，痛苦地连连倒退，而公主惊恐地捂住嘴。黑影指着她，不知在质问些什么，唱腔也异常地尖锐犀利。

　　黑影如同风中树叶一样颤抖起来，变得越来越淡薄，最后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空中。
　　公主掩面痛哭。

　　后来，公主就病倒了。

　　她缠绵病榻许久，宫里派了不少御医来看病，可公主最后还是去世了。

　　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影窗上的皮影纷纷退场，两边的灯光骤然熄灭，唱腔、鼓声、唢呐声齐齐停歇，台下的人像是提前排演好了一样，有条不紊地陆续离开，从头到尾一丝声响也没有。

　　明初越往后看脸色越沉，此时神色已经沉到了谷底。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四面八方有春夜的寒风吹来，恍然间一抬眼，才发现今天暗月无光，星辰稀碎，竟依稀和七年前的雪夜相互重叠。记忆里的画面翻涌而出，潮水落下，露出尖锐的礁石。

　　“我听过这个故事……”她怔怔地转向江晚殊，“七年前，公主雪夜来访，对我讲的就是这个故事，所有的情节几乎一模一样。”

　　江晚殊把她拉到街边坐下，低声说：“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

　　她的语气近乎于蛊惑，明初下意识地回答：“记得。”

　　那是怎样的故事呢？

　　为什么它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人，最终成为一个不能出口的禁忌呢？

　　明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抵住额头，眼神闪烁不定。

　　即使过了七年，她也实在是忘不了那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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