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日头逐渐升起，阳光变得灼热，坟前的香燃完了，还剩一缕青烟，飘飘荡荡地散开。

　　江晚殊没有立刻接下去。

　　她低下头，解开手腕上的红色缎带，又重新绕上去，结成蝶形。

　　等这一切做完了，她才开口道：“你应该听过神明创世的传说。亿万年前，盘古开天辟地以后，天地间生出了创世的神明。九天之上有一口重云钟，神之手将钟敲响了第一下，盘古轰然倒下，幻化出川江大河、日月星辰、宝玉甘霖。”

　　她的声音很轻很低，无端生出一种久远缥缈之感来。

　　“后来，神发现这天地间没有生灵，于是将钟敲了第二下。女娲应声而出，抟土造人，创制笙簧，置婚姻，合夫妇，化甘露为酒赐向人间。这样一来，山川河泽、万物生灵都存在了。于是，神只要发觉这天地间还缺什么，就敲一下钟，缺少的那一样就会随之应运而生。他敲了八下重云钟，用这个办法创造了神话里的诸神，创造了妖魔鬼怪，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世界原本应当十分完美，可女娲造人时，因为一时不慎，人心里生出了贪嗔痴这样不完美的情绪，世上就有了杀戮纷争，变得不再安宁祥和。神就将钟敲了第九下，这时，世间生出了罔两。

　　“罔两生于人心，依附于人的影子。它就是如同心魔的存在，平时你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也见不到它。可如果人心里生出的贪嗔痴膨胀到了极点，它就会显露出来，甚至吞噬人的内心，占据人的灵魂。”

　　明初的目光掠过掌柜的尸体，投向地上层次分明的两道影子：“所以，掌柜一定是曾经做过什么事，罔两才会如此显现。他说原来的另一个掌柜姓张，墓碑上写的是‘张胜’，你提到他的时候，掌柜看起来怕得要死，难道是他把他的朋友杀了吗？”

　　“嗯，很有道理。”江晚殊笑眯眯地说，“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等等，”明初叹了口气，“人死了不能暴尸荒野，把他埋了吧。”

　　客栈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江晚殊拖了张凳子到神龛面前，自己站上去搬开关公像。

　　她身材很苗条，身量并不算高挑，但行动非常灵活，上蹿下跳翻墙跳窗都完全不是问题。

　　关公像后挡了一块遮板，江晚殊把它掀起来，露出后面的灵牌。

　　灵牌上绕着重重叠叠的锁链，被困在神龛深处。捆上锁链的人似乎是想借此困住一个恶鬼，因此将它缠得密不透风，锁链的另一端扣在神龛上，从四面八方交叉而来，挡在灵牌前。

　　江晚殊“啧”了一声，将所有悬荡在灵牌前的锁链一把抓住，用力拽了拽，但那锁链实在粗厚，她实在拽不断，只好努力把铁链拨开，让灵牌上的字露出来一点，然后招呼明初来看。

　　明初站到她之前的位置，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灵牌上的一个“张”字。

　　难怪一间客栈里的关公像会是挥刀朝下的立像。

　　她跳下来，问江晚殊：“我猜的是对的？”

　　“是对的，”江晚殊又在八仙桌边坐下了，“我二十年前来的时候，这两个掌柜还是好友，除了开了一间客栈以外，还经常出门行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张胜无意间得到了什么财宝，掌柜嫉妒，这才将他杀害——具体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人心的丑恶在利益面前，最是显露无疑。我猜，他要么是后悔了，要么是害怕了，才会将张胜的灵牌锁起来，还坚持要夜半三更出去祭魂。”

　　她环顾四周，又道：“他说的丛蜀国传说也许是真的，可以去看一看——等等，我找找这有没有酒。”

　　不多时，她就从厨房里翻出了一壶陈酒，心满意足地跟着明初上路了。

　　山风起起落落，山道上扬起烟尘，那座孤零零的客栈就被掩在了风尘背后。招扬的酒旆总有一天会被风雨化走，盈满灯光的大堂总有一天会盖满灰尘，开合迎客的大门总有一天会彻底腐朽不动——到那时，也不知会不会还有途经山道的旅人走进去，整理蒙尘的器具，伴着威严的关公像，蜷缩在角落里借宿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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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蜀国与世隔绝，直到日落时翻过了山，两人都没有找到它的踪迹。

　　荒山野岭，没有出现野兽就已经是万幸，连一座茅屋都没有，更不用提落脚的客栈。出门在外身不由己，好在两人都不挑，江晚殊更是死人棺材都敢睡的人，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就停步歇下了。

　　夜里山间寒气重，没有御寒的衣物被褥，明初只好找了枯枝来生火取暖。

　　她抱着膝盖坐在火堆边，一抬头，就见江晚殊倚在树干上出神，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一道侧脸。

　　江晚殊左眉边有一道疤，浅褐色，并不太粗也不太长，只是很深。斜斜地自眉边拖下一点，大约有一个指节长。远看了瞧不清楚，近了就看得十分真切，和她那苍白得有些病态的肤色搭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

　　不过美人套个麻袋也是美人，脸上多一道疤痕也不影响太多，虽然不够赏心悦目，但至少离毁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江晚殊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它，从不会刻意遮掩，十分坦然。

　　明初平时从不仔细看她的脸，谁知恰恰在此时只一抬眼，那疤痕就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

　　若说江晚殊空口无凭地告诉她自己活了千八百年，她还并不会太相信，可此时看见她脸上的疤痕，却又无端信了三分。

　　若是一个人从风刀霜剑中走来，踏过万丈红尘，又怎么能避开风霜雨雪的蹉跎？

　　她不知不觉也出了神，没留意到江晚殊看了她一眼，低头拨弄了一下燃烧的柴火。
　　火焰摇晃，爆出哔剥声响。

　　也许是连日来奔波实在太累，明初倚在树干上，感觉到双目沉沉，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异常阴冷的山风扫了一下，陡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江晚殊依然倚着树干，盯着快要燃尽的火堆，完全不像半夜惊醒的模样，倒像彻夜不眠。

　　她不禁开口道：“你……夜里不睡吗？”

　　这一路都有客栈可以住，两人不在一间房，她从没发现对方还有如此奇怪的习惯。

　　江晚殊转过头，视线淡淡地扫过她：“不睡，睡着做噩梦——你还睡不睡，不睡就起来说话。”

　　明初确实没了睡意，闻言便坐直了：“说什么？”

　　江晚殊便道：“唐朝时曾有《东阳夜怪录》，记载了成自虚夜宿佛舍，遇见橐驼、乌驴、老鸡、驳猫、两只刺猬于一牛一犬在夜里化作人形，各抒己见，天明却又变回了原样——你有没有什么夜里遇见的故事可以讲来听听？”

　　明初认真思考了一番，摇头道：“我倒没什么赶夜路的经历，也没遇见过妖怪……不，也许有个故事可以告诉你。”

　　“你应该知道明家是御医，家族世代延续，哪怕每二十年一轮换，会有人为宝藏而牺牲，那也只是家族中的一小部分人而已。剩余的人依然留在长安，经营家族。我小时候，时常随父亲入宫诊病，曾遇见过容月公主。公主虽然刁蛮，人却并不太坏，我年纪小，常常和她一起玩耍，感情倒还算好。”

　　“那年我十三岁，公主和我一样大。我随父亲入宫为太子诊病，住在偏殿。有一个雪夜，公主忽然来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明初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沉默良久，才缓缓续道，“后来不久，她就病逝了。她死后我才听说，这个故事在宫中是禁忌，谁亲口将它讲给别人听了，谁就会死。”

　　她无端觉得有些冷，将双手笼进袖中：“公主是三个月后病逝的。她病得很奇怪，宫中的御医都找不到准确的病症，可她就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她死后，我去参加她的葬礼，才听她的侍女说，公主从前的老嬷嬷最爱给她讲故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讲了这个故事，总之她有一天也突然病倒了，同样是诊断不出任何病症，药石罔效，三个月后就死了。公主并不受宠，她的仆从也得不到多好的待遇。老嬷嬷病了以后，花了很多钱，也只请来一位年轻的御医看病。她们都以为老嬷嬷得的是疑难杂症，这才药石无医，直到公主死后，发现两人的病症极其相似，才有人怀疑起来……至于故事的内容到底是怎样的，她们也不清楚，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出来，哪怕是写下来也不敢……毕竟，谁都害怕这厄运会因此降临在自己身上。”

　　江晚殊听得认真，立刻挑出了不对的地方：“如果容月公主知道自己会因此而死，她又为什么要刻意找你讲这个故事呢？”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明初低声说，“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若说老嬷嬷讲故事时不相信这道传言，那她后来真的病倒之后，应该会相信了吧？她难道没有警告过公主吗？这不可能。”

　　她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公主一直在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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