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作者:白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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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镜为城【4】


      段城死后,情因被如约放走,回到了洛阳城。

      此时正是秋季,洛阳城中秋意萧瑟,黄叶漫天。她沿着洛水河步行,目光涣散,神情恍惚。远远望见青山隐隐水迢迢,忽然想起开春时节她和段城在洛水河边许过的誓言,不知不觉间又是热泪盈眶。

      她回了家,被焦急的父母关在屋里严密看守起来。

      她刻意隐瞒了段城的死讯,每天坐在窗边,独自翻看房里的书册,日子过得沉静又平和。

      光景如旧,只是故人不再。

      没过多久,段城的父母辗转打听到了他的死讯,悲痛得当场昏了过去。段城身死在外,尸首难寻,只能给他立了衣冠冢,孤零零一块墓碑矗立在荒郊野地里,坟上秋草枯黄,碑上泪痕斑驳。

      得知段城已死,情因的父母不由分说地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城东的少爷,比她大两岁,父亲是个没名没姓的小官员。

      情因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只任由父母去操办所有婚事。对方家中送来锦衣珠宝,金银首饰,她一样也没看过,一律合上箱盖,放在角落。

      到了大婚那天,洛阳城中张灯结彩,天边彩霞如锦绣,邻居们夹道欢呼,铜锣震天。情因默然不语,牵着丫鬟的手上了轿子。轿夫抬起喜轿,稳步前行,一点晃动也察觉不到。

      她对周围的一切恍然不觉,也没有丝毫出嫁女儿的羞涩和期盼。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的,只有段城的声音。

      ——“等来年开春,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要去你家提亲,送你鲛绡织的嫁衣,还有镶嵌明珠的首饰,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如果嫁的不是你,我又该怎么办呢?

      喜轿到了城东,她被牵进大堂,在周围人嘈杂的欢呼声中沉默着拜了天地高堂。

      须臾,她被人牵到房中,静静等候新郎到来。

      丫鬟守在外面,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一听见屋门关上,就立刻掀起了盖头,无声地换下了喜服,穿上便装,然后屏息推开了窗扇。

      她探头往外看了看,窗外没人,于是攀上窗沿,轻捷地跳了出去,落在草丛里。她小时候最喜欢和段城一起爬树上房,长大以后也经常跑跑跳跳地玩闹,此时又还年轻,身手比普通的姑娘要敏捷许多。

      屋后就是柔软的青草和院墙,她蹑手蹑脚地跑到墙边,攀着一棵枯死的老树爬上去,轻松地翻过院墙,跳到地上。

      情因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往段城的坟前跑去。她跑得很快,耳畔呼呼生风,脚下掀起尘土,就怕有人发现了追上来。

      夜幕降临时,她跑到墓碑前,气喘吁吁地跪下来,拿出一柄小银刀,在墓碑上段城的名字旁边一笔一划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要是我不小心死了,就把你的名字也刻在我的墓碑上,这样一来,也能假装作了一世夫妻。”

      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

      情因来到洛水河边时,月明风清,星野无际。她望了一眼滚滚滔滔的河水,脱下鞋履,撩起衣摆,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洛水河中。

      她死了,但是魂魄久久不散,尸首被流水送到了北邙山上。天明时分,一个路过的道士发现了她,于是捉走了她的魂魄,用秘法助她修出妖魂,成了妖怪。

      她被道士逼迫,为他所用,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为。道士走到哪里,她就必须要跟到哪里。道士名为鹤山,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在暮年时得道脱悟,得到了长生不老的机缘。鹤山待她十分狠毒,她一旦犯错就要被罚,鹤山甚至想要除了她的性命,她只好跪地求饶,哭得涕泪连连,鹤山才留了她一条命。

      此后三百年间,日日月月都如此。

      她畏惧鹤山的手段和实力,始终无法逃脱。

      丰朝三百一十五年,她途经洛阳,见春景如画,繁华非常,突然想起故人,只觉得心中怅然,也不知段城如今转生到了何方。这般一想,她就觉得更加悲伤,再看鹤山的嘴脸,也就愈发觉得可恶,于是冒险给他下了毒,偷走了他的宝镜,打伤了他,连夜出逃。

      这一年,她来到蜀中,又遇见了段城。

      ======

      丰朝三百一十五年,段城在洛阳收到了虞启歌寄来的一封书信。

      “春日已近,蜀南竹海风光如画,诚邀段兄赴蜀共赏。”

      他正好闲来无事,于是锁上院门,牵马赴约。

      蜀南竹海果然风光秀丽,漫山遍野一片苍翠。风吹竹叶涛涛,声如海波,偶尔伴随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格外悦耳。

      还没到和虞启歌相约的地点,他牵着马随意地走,到了一片竹林中。林下有长长的亭廊,环绕竹林而建,一个紫衣女人坐在远处的竹叶下,远眺群山风光,离他更近的地方,还有一个窈窕秀丽的白衣女子。她坐在廊下,身后修竹掩映,正低头轻嗅一朵桃花,神色温柔。

      他心中一动,无端觉得这身影十分熟悉,仿佛一见如故似的。

      段城本也是个风流公子,他将马拴在一旁,向亭廊下走去。

      白衣女子抬起头,先是微微愕然,眼中闪过惊喜,又掠过一丝悲哀,然后唇角一勾,朝他笑了。
      就如话本里写过一千一万次的相遇一样,段城露出温文尔雅的笑意,道:“在下段城,不知姑娘芳名?”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情因。”

      正好一阵风过,竹叶的涛声盖过了她轻柔的话音。

      “……秦音?”段城一时没听出来,顺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

      “不是,”情因弯下腰,也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应当这样写。”

      “原来如此,”段城笑了笑,“姑娘的名字可真好听,不知可有什么涵义?”

      情因微微笑着,只道:“段公子,若你我来日还能相见,我就告诉你。”

      四月,段城又回到了洛阳城中。

      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他随人群去观赏了那些国色天香的花朵,正想找家酒楼歇一歇,目光一扫,就发现身后一间酒楼的二楼开了一扇窗户,露出白衣女子窈窕绰约的身影。

      虽然她戴着面纱,段城还是认出来那就是情因。

      他摘了一朵牡丹花,转着它上楼去,浅笑着将盛放的牡丹插在她桌上空着的酒瓶里:“情姑娘,别来无恙?”

      情因微微有些吃惊,面纱后的脸染上一点霞色,含笑道:“真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段公子。”

      “这是段某与情姑娘的缘分。”

      情因垂下眼睫,唇边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

      ======

      也和话本里写过的一样,这一年春天,他们重新相遇、重新相爱,哪怕隔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隔了生与死的距离,相处起来也十分自然和谐,仿佛早已经认识了许久。

      情因对他说自己是个妖怪,是从一个道士手中逃出来的。段城听完,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厌恶,更不觉得她会拖累自己,只是含笑点头,宽容地接纳她的所有秘密。

      前世的默契与甜蜜延续到了今生,从春季到秋日,他们和任何一对普通的恋人一样,相约去看牡丹,在洛水河边牵着手散步,一起品尝城中酒楼的菜肴与美酒,然后坐在亭廊下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我一见你就觉得一见如故,”段城朗声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上辈子见过”

      “也许是真的呢。”情因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情因就静静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段城转头看她,发现她的面颊上竟似落了星光一般,留存着微微闪烁的光辉,不由得伸手一摸,触到了一点湿漉漉的潮意。

      段城一怔。

      她哭了?

      为什么?

      ======

      即使情因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掩藏妖踪,但鹤山手段通天,养好伤以后,还是找到了她。

      正是秋日午后,情因在段城的小院里看书。一片枯黄的落叶悠悠飘到书页上,她捡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顺手夹在书中。

      这时,院门被敲响了,她一听见叩门的声音,整个人就僵住了。她太熟悉鹤山了,立刻就能听出他枯老的手叩响门环的声音。

      他还是找来了。

      鹤山太强了,她只有不到三百年的修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能下毒打伤他,给自己争来这些时光,已经是上天眷顾了。

      她颤抖着合上书册,站起来。

      叩门声还在继续。

      情因转身上楼,飞奔到三楼的柜架前,取出一只藏得很深的匣子。

      她咬着嘴唇,将微颤的双手伸向匣盖。

      这时,一只手凭空从旁侧身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情因微微一颤,转头看向段城。

      “下面来了个道士,”段城直视她的眼睛,“你认识他吗?”

      “……认识。”情因低声答,“他是来找我的。”

      没等段城接话,她又道:“我不想和他回去,可他有数百年的修为,我斗不过他,你也一样。他引一道九天玄雷,就能把小半个洛阳城炸成焦土,我不能回去,但他不会放过我,所以……你懂吗?”

      段城听完,平静地叹了口气。

      “你做任何事都不需要问我的意见,就算你要去赴死,就算要留我一个人面对生离死别,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拦。”

      “对不起,”情因说,“我欠你一条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想告诉你,因为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

      她扣紧了匣盖,将古老的檀木匣子抱在怀中,转身向楼下走去。

      ======

      鹤山早已经到了,穿着道袍,须发皆白,干瘦苍枯。他就坐在楼下,见了情因,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段城也下楼来了,却并不上前,只是静立在台阶前。他信守承诺,尊重她的所有选择。

      情因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微微颔首,眼神和煦得如同三月的和风,宁静而宽容。

      这神情她太过熟悉,哪怕隔世百年也不会忘记。她突然想起了百年之前段城在地牢里自杀的一幕,眼眶登时一热。

      他对她永远这么宽容,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离别前。

      她很想再与他叙一叙从前,可此时有鹤山在前,她不得不强行中断了这仓促又不成形的生离死别。

      情因没有再看谁,她转向镜匣,双手轻轻扣在两侧,却没有依照先前的承诺把它拿起来,而是掀开了盒盖。

      她低头去看那面宝镜,低声哼唱道:“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光洁的镜面一尘不染,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她的面容。

      鹤山脸色大变,几步抢上前来,要夺她手中的镜匣:“住手!你在干什么?!”

      情因甩手将宝镜扔在地上,镜面撞到地面,摔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她大笑起来,高声唱道:“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一句唱出,她便从鹤山手中飘了开去,白衣蹁跹扬过,如同蝶舞。

      段城狠狠咬住了牙。

      鹤山拦不住她,只好抢身去捡那宝镜,情因足尖一挑,宝镜飞了出去,滚进水池里。

      段城按住了腰间佩剑,却没有离开原地。

      情因兀自旋转一圈,口中低低叹道:“宝镜宝镜,哀哉予命?”

      “生虽可乐,死不必伤。”段城突然开口,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情因脚下不停,突然旋身扑倒下去,整个人匍匐在地,裙裾散开,化作了一具白骨。

      段城眼眶发红,骤然抽出佩剑,冰冷的眼神狠狠投向了鹤山。

      鹤山捡了宝镜,狼狈地一甩长袖上的水珠,见他面色不善,哼道:“段公子,情因不过是个妖怪人妖终归殊途,她已经死了,你还要为她报仇不成?”

      段城暗地里快把牙给咬碎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匍匐的白骨,收回了手中的剑。
      他明白情因的期许。
      她不希望他螳臂当车,不希望他陷入危险。
      他们相识相恋不到一年,彼此之间却仿佛有了相伴一生的默契。

      他强忍着怒意和悲伤,右手紧紧捏住楼梯的扶手。等到鹤山走了以后,扶手上赫然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印。

      他转身冲上楼梯,来到桌前,铺纸提笔,一遍一遍地,写情因死前吟唱的歌谣。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开始时落笔很重,一字一句力透纸背,墨迹飞溅,像是要将所有的哀伤悲戚都埋在笔墨之中。后来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握笔的手缓缓慢了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这纸张太过单薄,承不住这份情意的深沉绵长。

      写着写着,忽觉通红的双眼越来越沉重,从清醒疯狂变成困顿不堪,手下的笔画都偏了方向,握笔的手毫无知觉地往下垂——

      等等——

      段城骤然惊醒,换了一张纸准备继续写下去,目光触及纸张,突然一愣。

      不对,方才还是夜里,此刻纸上却洒落了熹微的晨光,分明已经是清晨了。

      他在夜里睡着了吗

      不可能。

      双眼一闭一睁,都还是片刻之间的事。他依然站在桌边,握笔的右手、挽袖的左手、散乱的纸张、凌乱的墨迹……

      什么都没有变过。

      可是时间变了。

      他低下头去看纸上的字。

      这是他的字迹。

      脑海中劈仿佛下一道惊雷,他的呼吸突然加重,陡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梦。

      方才那个夜里的、之前发生过的、所有的事,都是梦。

      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他夜间睡梦中的所见所闻。

      情因……也不过是梦里的过客而已。

      他睡着了,做了这样一个漫长的梦。

      现在他醒来了,这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说着。

      不。

      这不对。

      他又摇摇头,反驳自己。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那……

      这场梦究竟是醒了,还是始终没有结束?

      为何梦醒之后,还是如此心悸,如此悲伤

      为何梦里梦外,这窗外的牡丹花,都开得如此繁茂

      为何梦中未写完的词章,在梦外依然静置在桌边

      连那半干的墨迹,那握在手中的笔,都不曾变过。

      如果这不是梦,他又怎么会在双眼开合之间跨越了一整夜的时光?

      是梦?

      不是梦?

      谁能回答他?

      段城丢下笔,将桌上的宣纸聚拢在一起。

      掀开铺了满桌的纸张,他看见桌案上用纸镇压着一封信。

      “春日已近,蜀南竹海风光如画,诚邀段兄赴蜀共赏。”

      曾经,就是因为好友的这封信,他千里迢迢从洛阳赶赴蜀南,入蜀途中在竹林下遇见了情因。
      梦中情因死时已经入秋,没想到一朝梦醒,时光又倒流回了从前。

      段城浑浑噩噩地将信收好,然后再次赶往千里之外的蜀南。

      他二月下旬出发,三月上旬入蜀。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处处可闻莺啼,一派蓬勃生机。

      他牵着马走到曾经与情因相遇的地方,忽然愣住了。

      青葱翠竹下,坐着一个窈窕的白衣女子。春风拂面,她低头轻嗅手中的桃花,人面与桃花交相映红。

      段城几乎是瞬间就崩溃了,他跪倒在环合的竹树下,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勇气。

      这一切……竟然重新开始了。

      他返回洛阳,从春到秋,渡过了浑浑噩噩的六个月。

      秋日的某天夜里,他如往常一样拥衾睡去。

      第二天清晨,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桌案边,右手执笔,左手挽袖,桌上宣纸散乱,墨迹横斜,反复写着一首相同的歌谣。

      窗外牡丹花盛放,春色满园。

      连心底浓重的悲伤,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他丢下笔,扶着桌案大笑起来,笑到眼眶发红,胸口发痛。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他早已分不清了,也已经无力去分清。

      也罢,不如就此搁笔,当它是一场循环往复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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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_(:з」∠)_虐得我心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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