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该从何说起呢？

　　就从丰朝三十七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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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丰朝建立不久，天下尚还处于休养生息的时候，洛阳城中也并不似今日这般繁华。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有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道路用石板铺成，两旁都是些低矮的房屋，时常有民妇在洛水河边浣洗衣裳，也有货郎走街串巷，拖着长长的调子朗声叫卖。

　　城中居民大多是发家以后从乡下迁来的，还没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却已经懂得要将孩子送到城中唯一的私塾里的去读书。

　　那一年段城十八岁，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从私塾结业回家。他自小习武，自私塾结业后又拜入一位江湖高手门下修习，去年才回到了洛阳城中。

　　接近傍晚时，私塾下课了。一众孩童一哄而散，欢呼着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闹，丝毫不顾身后唉声叹气的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人过中年，两鬓已经斑白，偏偏生了一张和气的脸，哪怕天天拿着戒尺敲敲打打，也镇不住玩闹的孩童。

　　他坐在椅子上，回想起今天上课时那些公然唱反调的学生，越想越是头痛。旁侧的一扇小门悄悄打开了，有人轻轻走进来，在他身边放了一杯热茶，然后轻快地说：“爹，我先走啦。”

　　“诶！”私塾先生猛地转头，却只看见了女儿一阵风似的溜走的背影，“情因，你又跑去哪？！”

　　十七岁的年轻姑娘正是灵敏轻捷的时候，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情因就已经出门了。

　　私塾先生望着门口，沉痛地摇了摇头。

　　情因刚一出门，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少年。

　　她唇边绽开笑意，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段城！”

　　段城笑着牵住她的手，两人并肩往洛水河畔走去。

　　情因边走边东张西望，指点着把沿途的见闻都讲给段城听。段城耐心地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含笑回应一两句话，语气温和，眼神宁静又宽容。

　　洛阳城中的住户大多都彼此熟识，路上遇见邻居，两人也大方地一一打招呼，往往能引来邻居慈祥的笑意。他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就喜欢结伴玩耍，最爱翻屋顶揭瓦片、上树梢捅鸟巢，不知被大人骂了多少次都不肯悔改。两人越长大感情越好，即使是段城离开洛阳求学的那几年，书信互通也不曾断过。

　　段城生得剑眉星目，颇为俊朗。他身量高挑，肩背笔直，总给人一种平静沉稳之感，而情因也许因为是私塾先生的女儿，和那些粗糙的农家女孩大有不同。她五官柔和而妍丽，双颊和双唇都微微泛着殷红，眉色和瞳色都是浅浅淡淡的，仿佛一滴墨晕进了宣纸里。

　　天边晚霞流光溢彩，晕满了苍穹。两人在柔和的夕照下缓缓步行，两道影子投在地上，也是并肩靠在一起的模样。

　　此时正值春日，洛水河畔飞满了柳絮，杨柳青青，江平水阔，情因随手折了一根柳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地玩。

　　两人坐在河岸边，段城也折了一根柳枝，玩笑着去缠她手中那根，两人拿柳枝当刀剑，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玩闹了好一会，发现胜负难分，于是默契地对视一眼，都丢了柳枝，大笑起来。
　　河畔栽了桃花树，晚风拂过，恰有一朵桃花飘飘摇摇地飘落下来。段城伸手接了，将它簪在情因鬓边。她如云的乌发上点缀了一抹灼色，人面与桃花相映，真是再好看也没有了。

　　他握着她的手，想要开口，又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只是犹疑片刻，情因就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不对，问道：“怎么了？”

　　“我就要走了，”段城低声说，“既然学成了剑法，就该去江湖上闯荡一次，也许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武道大会要在长安召开了，借此机会，我必然能入江湖。”

　　情因垂下眼，心里略有些酸涩，却还是对他笑道：“那我等你回来。”

　　她虽然笑了，眼底的隐忧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段城摸了摸她的头发，郑重道：“等来年开春，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我要去你家提亲，送你鲛绡织的嫁衣，还有镶嵌明珠的首饰，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情因噗嗤一声笑了，想了想，说：“我都记下了，你可不要食言啊。”

　　“我何时对你食言过？”段城搂住她的肩头，“虽然江湖险恶，但我保证，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要是我不小心死了，就把你的名字也刻在我的墓碑上，这样一来，也能假装作了一世夫妻。”

　　“说什么呢？”情因嗔怪道，“说好了，要一起活到九十九岁的。”

　　段城笑起来，说：“何止九十九岁？等到来世，我一定还要娶你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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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城走的那天，情因送他到十里长亭外，折下柳枝送到他手中，段城回赠她一朵牡丹花，这是他连夜赶到北邙山，候着花开的时候摘下的。

　　段城打马远去时，情因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他手中的杨柳，默然不语。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杨柳折尽花飞尽，借问行有归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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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城赶到长安，参加了武道大会。他凭着精湛的剑法打败了许多少年高手，一举成名。

　　一入江湖是非多，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结交了许多正道的朋友。正巧那年魔教兴盛，几次三番扰乱江湖秩序，还派刺客到武道大会上公然挑衅，被段城捉住斩杀。后来，段城又参加了多次剿灭魔教分坛的行动，虽然名声日益隆盛，但他眼中只有热血恩仇，从未因利益而迷失本心，也不想在江湖之中多多流连，只盼着一年之期到头，他就回洛阳去娶情因为妻，从此一生一世不再分离。

　　谁知树大招风，他风头太过，魔教中人早就恨上了他，在他单独出行时派人前来捉他。段城剑法再好也难以以一敌百，最后被魔教中人捉住，押进了地牢里。

　　他心知魔教中人不可能轻易放他一条生路，而他也绝不可能向他们低头求饶。原本已经心如死灰，想着上次和情因长亭一别竟成了永诀，也不知来世能不能再与她相遇。

　　谁知他被押进地牢以后，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情因不知何时也被他们抓住来了。她双膝跪地，手腕上拴着铁链，被牢牢桎梏在地牢的栏杆上，原本就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直到听见段城进来的响动，她才愕然抬头，眼眶立刻红了。

　　段城心中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也轰轰作响。他睁大了眼睛，双手发颤，最先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要怎么才能将情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去。

　　他实在想不到，这些人的手段如此狠毒，抓了他不算，还要抓了情因来胁迫他。

　　也不知远在家乡的父母和邻居如今是否安好？这些人也害了他们吗？

　　情因聪敏通透，一眼看穿了眼下的局面。她嘴唇翕动，一行泪顺着脸颊划了下来，轻轻唤了声：“……段城。”

　　段城最怕听见她指责自己害了她，此时听她开口，心中就是一紧，她却只是缓缓道：“你别担心，他们只抓了我一个，我爹娘和你爹娘，还有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平安无事。”

　　段城的双手也被人扣上了铁链，他跪在地上，哽咽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情因目光沉静，语气温柔得一如往昔，她摇摇头，说：“不怪你，你又不是有心的。”

　　地牢外走来一个戴面具的黑衣人，他把一柄剑丢到两人中间，讥诮道：“别说什么生离死别的鬼话了，你想不想活下去？”

　　段城不答话。

　　那人“啧”了一声，道：“这可就没意思了。你们两个人中呢，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我只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你要是想活下去，就把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姑娘杀了，这样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出去，继续去闯你的江湖。如果你不想杀她，那你就只能自杀，用你的命来换她的命。”

　　他踢了一下地上的那柄剑，剑刃弹起又落下，撞出一声铮鸣。

　　然后又对情因说：“你要是想让他活下去，也可以自杀。如果你想自己活下去，就杀了他。”

　　情因紧紧咬住了嘴唇，脸色惨白。

　　那人说完，就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

　　地牢里只有一盏青铜灯，明灭不定，光线晦暗。两人相对无言，段城眼里溢满了血丝，情因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滴在冰冷的石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那声音仿佛撕心裂肺般痛苦，狠狠地撕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情因先开口了，她低低道：“段城，杀了我吧，我不怕。”

　　段城不等她说完，就迫切地开口道：“情因，你听我说，我的命不值钱，拿来换你一条生路，我无怨无悔。你别跟着我做傻事，好好活下去，嫁个好人家，别再认识江湖人了……”

　　情因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

　　她分明是在哭，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偏偏还要拼命在苍白的脸上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给他看。

　　段城眼眶一热，骤然失声，连忙咬紧了牙关。

　　他明白情因在想什么。

　　这是他最喜欢的人……他曾经立誓要娶来做妻子的少女。

　　他最爱她的笑容，最爱她的性子，爱她的天真烂漫，爱她的心有城府。

　　他看着情因，情因也看着他。

　　不能哭……不能哭。

　　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她没有兵器在手，挣不开铁锁桎梏，不能阻止段城、不能杀死自己。也知道段城心意已决，大吵大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她只能尽自己所能，让他死得舒心一点。

　　至少，在他临死之前，看见的会是他曾经最喜欢的笑靥。

　　他们都深知彼此的性情与心意，也明白这一眼别过，就是天人永隔。

　　“情因……”段城轻声喃喃，“再见……”

　　他发狂般大叫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手腕上，用力往前一扑，生生挣断了锁链。桎梏一脱，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地上丢下的剑，反手刺进胸腹，毫不留情地从肺部一剖到底，直至切开小腹。

　　锋利的剑刃一切到底，然后从背后透出。鲜血在衣袍上绽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段城没有挣扎，没有出声，他用尽力气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泪如雨下却依然拼命朝他微笑的情因——

　　然后双手握住剑柄，唰地一声将剑刃拔出，丢在地上。

　　最后，才缓缓地、慢慢地歪倒在地上，阖眼之前，还不忘抹掉唇边溢出的血污。

　　即使是死，也要从容不迫。

　　外面的人听见了动静，进来看了一眼，就见到了段城的尸体和一直沉默的情因。

　　面对青梅竹马的死，她不吵不闹，目光沉静，神情泰然，唯独两行划过脸颊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渗入冰冷的石板。

　　杨柳折尽花飞尽，借问行有归不归。

　　漂泊江湖的游子，终究还是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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