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这天傍晚，江晚殊拎上一壶酒，带明初离开山庄，转过七拐八弯的街巷，来到一处小院前。

　　小院坐落在僻静的小巷里，隔一条小街看过去，对面就是初到洛阳城时住过的那间客栈。

　　不用江晚殊提醒，明初也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段城的旧居，是客栈掌柜说过闹鬼的地方。方恒曾站在院墙下等待江晚殊，她也曾坐在屋顶上，听江晚殊说过一段关于段城的故事。

　　附近的居民都在传言，每到傍晚，这间小院就要闹鬼。这时候大家都默契地关紧门窗、避而不出，也不往这个方向看上一眼，就怕真的遇上了什么鬼怪，惹来晦气。

　　数日不见，小院里芳菲如旧。墙边又探出了一枝梨花，纯白的花瓣缀在枝头，随风轻晃，时而有几片飘落下来，旋转飞舞，飘飘而下，如同空中落下的飞雪。

　　院门紧闭，还落了一把有些生锈的锁。江晚殊走到门前，摸出一把钥匙，准确地送入锁孔，轻轻一转，门锁就被她打开了。

　　“等等，”明初惊讶道，“你怎么会有钥匙？”

　　“段城给我的。”江晚殊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早都说过我认识段城了，现在信了吧？”

　　明初跟进去，回头小心地关上了院门。

　　小院的角角落落都种了花草，虽然数目繁多，长势也很喜人，却一点也不显杂乱。院子的西侧角落里种了翠竹，竹柏掩映间，能看见一口小池塘。也许是连了活水，池中尚有零星的游鱼，池水清澈，不见异味，一眼就能望见池底铺陈的石头。

　　小院中有一幢三层的小楼，青瓦白墙，墙角边生了青苔，窗扇外爬了藤蔓。小楼门窗紧闭，只有三楼的一扇窗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从窗边看进去，竟然真的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身影，那影子站在窗前，没有什么动作，也看不清面目，却令人无端地感到一阵凄凉。

　　晚风吹来，将窗扇又推开了一些，明初定睛再看，那道白色身影却不见了。

　　江晚殊走向屋门，又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关闭多年的屋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好一阵灰尘。明初呛得直咳嗽，对着空气挥手，将周边的飘浮的灰尘都挥散，江晚殊却没什么反应，径直迎着满目的飞灰走进去。

　　屋内也布置得清雅朴素，看得出主人生前是个很有品味的人。江晚殊上了三楼，明初也跟上去。木制的楼梯嘎吱作响，每踩一步都要掉下许多的灰尘。

　　三楼是一个空旷的房间，一面墙前的木架上摆了古物和字画，各式各样，大概都经历过时光长久的洗涤，只是静静地陈列在木架上，都透出一种幽沉深远的意味。

　　另一面墙前靠了一列书架，摆满了新旧掺杂的书册，有些已经破旧不堪，有些却还算新，像是没怎么翻动过。

　　江晚殊反常地沉默着，目光扫过这两面墙，没有多做停留，直接走向了被风吹得半开的窗前。
　　窗前只有一张摆了笔墨纸砚的桌案桌案上用檀木的镇纸压着一叠纸，毛笔搁在笔架上，笔尖还沾着干涸的墨，砚台里的墨迹凝结成了一片。

　　江晚殊在桌前站了一会，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想知道下一个地点在哪吗？段城可以告诉你。”
　　“什么？”明初愣了愣，“他不是——”

　　她突然反应过来，目光移向桌案上被压着的一叠纸。

　　纸上有字迹。

　　江晚殊打开酒壶，先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二十二年前，我已经和段城一起追查过宝藏的线索。那时候我们就怀疑，即使是守宝藏的人，也不可能立即知道宝藏埋藏的地点，这太不安全，谢钧和璧姬都不会做出这么简单的安排。所以，即使是守宝藏的人，也会经历一个摸索线索的过程，才能最终确定宝藏埋藏的真正地点。”

　　她顿了顿，说：“那时候我有别的事要做，离开了洛阳城，只能拜托段城继续留意消息。后来，我收到他的来信，说他已经找到了关于宝藏的线索。守宝藏的人要经过一条固定的路线，其中一个地点就洛阳城。只是为了避免书信被有心人劫去，他没有直说，只说他已经留下了线索，只等我回来以后自己来找。”

　　她突然停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可是我回来以后，他就失踪了，只留了这两把钥匙给我。后来二十二年间，他再无音讯。我找过他一段时间，可最后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

　　江晚殊没再说话，自顾自地喝酒。明初咬了咬嘴唇，道：“可你为什么不去看线索？”

　　“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找到宝藏，”江晚殊将酒壶举在面前，只露出一双眼睛，从壶口上看过来，目光幽沉，“可是他失踪了，死了，我也就没有兴趣去找了——于是，就等到二十年后了。”

　　“这能成为理由吗？”明初犹疑道，“二十年这么长，你因为一个朋友的失踪，就等了这么久？”

　　“对我而言，二十年和两年没什么区别。”江晚殊将酒壶放在桌上，下手有些重，桌案被她震得一晃，灰尘簌簌往下落，“你不懂也很正常，我们两个本来也互不理解。就像我不懂你为什么为了一句承诺，就要把自己的命搭上一样。”

　　“就因为那是一句承诺，”明初固执地说，“所以它值得我这么做。”

　　江晚殊耸耸肩，好半天没说话。她一边喝酒一边翻看桌上的叠压起来的纸张，过了一会，她说：“就是这两张了。”

　　明初走过去，好像全然忘了刚刚差点引起的战火，和她并肩站在桌前，看了看两纸上的内容：都是诗词。

　　一张纸上写的，是陆龟蒙的《四明山诗·云南》，另一张纸上，则是李白的《春夜洛阳城闻笛》。

　　明初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其中的问题。

　　《四明山诗·云南》共有八句，可纸上虽题着这个名字，却只有四句是诗中内容。

　　“云南更有溪，丹砾尽无泥。药有巴賨卖，枝多越鸟啼。”这四句内容之后，接的却是《春夜洛阳城闻笛》中“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两句。

　　而题着《春夜洛阳城闻笛》的那张纸上，却只有“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这两句，后面接上的，则是“夜清先月午，秋近少岚迷。若得山颜住，芝差手自携。”

　　两首诗被分开抄在两张纸上，而且驴唇不对马嘴地接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奇怪。

　　江晚殊指了指放在一边的其他纸张：“你看，段城抄诗或抄词，都喜欢只抄一半，纸上通常只写了一两句话就弃之不用。可这两张纸，不仅抄完了，还把两首毫不相干的诗拼在了一起，而且其中一个写的就是洛阳城——这大概就是他留下来的线索了。”

　　“这不是也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吗？”明初翻了翻剩下的纸张，纸上无论是诗还是词，果然都只有一半，“你确定线索不会藏在更隐秘的地方？”

　　段城的字清瘦而疏狂，从字迹上就能看出主人的心情。有些字迹平缓有力，字体齐整，有些字迹却散乱歪斜，非常容易分辨。

　　她无意间翻到一张字迹颇为凌乱的纸，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发现这纸上抄的并不是哪位诗人词人留下的作品。

　　纸上溅满了墨迹，字体歪歪斜斜，有些字的笔画乱七八糟地连在一起，涂满了整张纸，显然写字的人心绪狂乱，深陷在难以发泄的情绪里。

　　她趁江晚殊低头看那两首诗，仔细地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来纸上写的应该是一首歌谣。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

　　同一首歌谣，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写了数遍，直到这张纸写满了才罢休。

　　明初一字一句地默念了一遍，心中无端感觉到了难以名状的悲凉。

　　她捏着纸张的一角抬起头，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出去，夕照如金，红霞漫天，天边掠过了归巢的飞鸟，院墙外走过了归家的行人，她甚至清晰地听见了那些人轻快的脚步声。

　　恍然间，这脚步声逐渐沉重，变得拖沓起来。它好像还在院墙之外，又好像已经走到了院墙之内，或是已经穿过了屋门，踏上了楼梯。有人背负着难以言说的心事来到三楼，鞋跟每一次摩擦地面，都拖起长长的尾音。

　　那人走到了她们身后，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也许落在桌案上，也许落在窗外——

　　江晚殊忽然抖了抖手中的纸，明初被“哗啦”一声的响动惊扰，顿时清醒过来。她转头朝身后看了看——没有人。

　　可她却觉得这屋子的主人还在，他还站在窗边，提笔铺纸，低头抄写一首凄凉哀伤的歌谣。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

　　“想什么呢？”江晚殊拍了拍她的肩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出神好久了，你中邪了吧？喂？”

　　“你才中邪了！”明初躲开她的手，重新看向她手中的两张纸，“这么说，下一个地点，就是滇南了？”

　　“应该是这样，”江晚殊点头，“我和段城没商量过什么暗语，他的房子里也没有机关暗道之类的东西。所以，这两张内容奇怪的纸，一定就是他留下来的线索了。”

　　故意将两首诗混在一起，若是有人来翻看，不是有心想找线索，也不会过多留意纸上的内容。他又将这两张纸和其他的叠在一起，用镇纸压住，放在靠墙的桌角，以免它们被风吹雨打，这才留存了二十余年。

　　江晚殊把那两张纸叠在一起收进袖中，又问明初：“你刚才在想什么？叫你你不应。”

　　明初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之前住客栈的时候，掌柜和我说这院子闹鬼，我就无端觉得……我好像听见他上楼的声音了。”

　　江晚殊拎起酒壶的手一顿。

　　“如果他真的还在呢？”

　　明初被她说得心里一跳，脊背发凉：“这不可能啊，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

　　“可你刚才在院子里也看见了，窗边有一个人影。”江晚殊喝了一口酒，拉开椅子，用袖子掸了掸灰尘，直接坐了下来，“也许他真的没有走，只是徘徊在这院子里，永生永世无法解脱。”

　　她晃晃酒壶，说：“段城的故事，也许一壶酒都不足以说尽。你要是想听，就找个地方坐一下，我讲给你。”

　　明初四下看看，找不到多余的椅子，只好拿出手帕将地上的灰尘擦了擦，坐在地上了。

　　江晚殊笑了笑，侧过身转向她，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桌边。她转头望向窗外，斜阳将要散尽，留下脉脉一线余晖，是白昼留给这片天地最后的温柔。

　　该从何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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