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江晚殊回房的时候，天光大亮。

　　她沐浴洗漱以后换了身衣服，又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昨晚秦夫人摔下楼梯、秦谨失踪以后，大部分人都出去找他，忙活到接近天亮却一无所获，最后都疲惫地回房睡下了，只等大家都醒来再做商议。

　　江晚殊昨晚一直在外面，对此无所不知。她下到二楼时，见一个侍女跪在楼梯边，低着头，用手中的抹布擦拭台阶上的痕迹，不由得奇怪道：“昨天出什么事了吗？”

　　侍女抬起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您不知道吗？昨天夜里，秦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就倒在这里。还好夫人没有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只是，秦夫人回房以后，才发现秦小公子不见了。后来许多人都出去找，但直到天亮也没有音讯，秦夫人哭了一整夜，前不久才睡下呢。”

　　江晚殊瞥到台阶上有大片的蜡油，问：“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侍女回想了一番，说，“昨夜秦夫人出事的时候，这里可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就多拿了些蜡烛来，这些也是昨晚留下的吧。”

　　江晚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天际——晴空万里，流云如絮。

　　昨夜她一直在屋外，记得很清楚，昨晚上月色很好，照得洛阳城中亮如白昼，这廊檐下不可能照不到月光，又何来伸手不见五指之说？

　　她脚步一顿，当即转身上楼，回房以后“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江晚殊背靠着门站了一会，走到桌边坐下，取出笔墨，铺开一张白纸，提笔往上写了两个字：广昀。

　　然后又依次写下：秦谨，秦夫人，楼梯，蜡烛。

　　她先把广昀的名字圈了起来，又将秦夫人和楼梯圈在一起，最后在秦谨的名字下面划了一横。

　　昨夜发生了这两件事：秦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秦谨失踪了。

　　她不知道秦夫人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往楼梯下走，但如果她是从卧房出来的，出门的时候秦谨必然还在，否则她一定会发现不对。也就是说，她摔下楼梯到回房的这段时间里，秦谨失踪了。

　　如果有人带走了秦谨，也许他把秦谨藏起来了，也许他已经把秦谨给杀了。

　　秦谨非常淘气，要是夜里被惊醒应该会大呼小叫，引起秦夫人和周围人的注意。如果这人的目的就是秦谨，他只需要想个办法引秦夫人出去，或是把她推下楼梯、或是用一根绳子把她绊倒，只要秦夫人出事了，所有人都在关注她时，他就可以潜入房间，劫走秦谨。

　　秦谨和这座山庄里的其他人都不同——他是一个小孩子。

　　可是谁会想劫走一个会哭会闹又淘气的小孩？

　　江晚殊的目光扫过广昀，又扫过蜡烛，最后提笔加了两个字：宝镜。

　　她点燃蜡烛，将这张纸烧了，正要起身出门，窗外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开始只是小雨，点点滴滴落在屋檐上，后来雨势渐长，变成了瓢泼大雨。雨声铺天盖地，灌进耳朵里，她越听越觉得心烦，斜靠在椅背上，盯着还未熄灭的蜡烛，等这阵突如其来的暴雨过去。

　　雨停时已经接近正午，江晚殊翻窗出去，在山庄里转了半天，找到了存放工具的库房，撬开锁进去，拿了一柄铁铲，往北邙山上走。

　　如果她是凶手，要带走秦谨，一定不会往山庄外走。因为即使是夜里，外面也是有人烟的地方，还有打更人巡视，即使再小心，也很可能会被人无意中看见。

　　如果不能往外，那就只能往里。山庄里面是不能藏的，要找秦谨的人首先会将山庄里里外外翻个遍，只要留下一点线索被人发现，凶手都有暴露的危险。

　　只有北邙山上罕无人迹，无论是藏人还是抛尸，都不会很快被人发现。

　　江晚殊站在山间，微微闭起眼睛，许久未曾调动的神识往四面八方探视而去。

　　北邙山上有许多坟墓，也有飞禽停栖，她嗅到了死人的气息，还有活物的生气，还有……
　　江晚殊脸色一沉，睁开眼，径直朝某个方向走去。

　　这是个略微向下的斜坡。今天早晨刚下了雨，雨水润湿了土壤，冲走了一些不太牢固的泥土，剩下没有完全渗透下去的雨水积在一个浅浅的小坑里。

　　江晚殊走过去，脚步完全不复平时的轻盈，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泥水溅上了衣角。她在坑前站定，低头往下看了看，然后双手拿起铁铲往下挖。

　　这周围的泥土不太结实，她挖了一会，就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厚实湿润的土层里，有一颗骷髅的头颅。

　　它刚死不久，牙齿尚还密集整齐，额头上却被人贴了一张黄符，符咒上字迹尚新，像是用血写出来的，透着一股未干的血腥气。骷髅黑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好像在说：你来得太晚了。

　　她没急着继续去挖，只是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将腕上的红丝带解下来，细致地重新系了一遍。
　　然后重新拿起铁铲向下掀土，这一次也挖得很轻松，没过多久，就看见了骷髅瘦弱窄小的双肩。

　　不需要再往下，从头颅的大小和肩膀的宽厚，她已经能辨认出来，这就是秦谨。

　　他被人杀了，削去了血肉，留下一副孤零零的骸骨，额头上被贴了符咒，无言地长眠在淤泥深处。

　　江晚殊撕走了骷髅额头上的符咒，随手丢了，然后拿起铁铲，重新填土，将他严严实实地埋起来。

　　“即使已经不是职责所在，我也一样会诛灭凶手，”她语气少有地郑重起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只是下辈子投胎，别再生在江湖人家了。”

　　江晚殊回到山庄里，洗掉身上的泥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没歇上多久，明初就来敲门了。

　　江晚殊开门出去，随手把门掩了一半，倚在门口，懒懒道：“怎么了？”

　　明初绕过她进屋，冲她招招手。

　　“小姑娘，我刚回来不久，很累的。”江晚殊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走到她旁边，“说吧，出了什么事？”

　　明初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眉头微蹙：“今天中午你不在，虞启歌召集了山庄里所有的客人，说了秦夫人摔伤和秦谨失踪的事，又说他已经追踪到了凶手，可是凶手逃到了北邙山上，目下不知道躲在哪里，随时都有可能出来伤人，让大家一定要提防。”

　　江晚殊来了兴趣，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前几日武道大会上的那些骷髅的来路他也已经追查到了，它们是从北邙山一处水潭中爬出来的。人人皆知，璧姬曾经被囚禁在北邙山，他说这水潭底下很有可能就是璧姬的囚牢，说不定会有宝藏的线索，鼓动大家和他一起上山，既可以寻找凶手，又可以探查水底。”

　　明初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完，江晚殊却不太在意，似笑非笑地说：“那不是挺好，我们也跟着去，说不定真的有关于宝藏的线索呢？”

　　“水底真的会有线索吗？”明初犹疑道，“关于宝藏的记载里，都没有璧姬的参与。我们已经来了这么多天，都不知道离开洛阳以后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这些天的事情已经够乱了，秦谨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凶手藏在哪里，虞启歌和广昀身上显然也有秘密，可我们为什么要跟着卷进这些事里？”

　　“那就更不用担心啦，过几天，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的。”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江晚殊懒洋洋地坐在了桌沿上，一边足尖点地，一边足尖腾空，随意活动了一下手腕，“我知道秦谨是怎么失踪的、还知道广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仅如此，我还知道秦谨已经死了，也知道下一个地点在哪里。”

　　明初望向她的目光立刻带了些审视的意味。

　　“不要心急啊，小姑娘。”江晚殊摇摇头，弯下腰，示意她附耳过来。

　　明初侧头将耳畔朝向她，江晚殊低声说：“你说，他能把东西藏在哪呢？天上，肯定是不行，那是神仙住的地方。水里，他也没有这个本事，守宝藏的人也不能无时无刻待在水里。要说地上么，丰朝疆域虽大，三百年来，前前后后这么多人去找，竟然也没人摸到点线索……真是稀奇了，谢钧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做得这么无声无息”

　　明初反应过来：“所以……这并不是他一人所为。”

　　“我猜，这里面一定还有璧姬的手笔。都说璧姬神通广大，而谢钧只是个凡人。没有她相助，谢钧怎么能藏得起宝藏？”

　　她说话声音很低，并不灼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耳畔，明初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轻咳两声，说：“既然如此，那就跟着他们去北邙山下看一看，也许真有些线索。”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对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好似什么也没说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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