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楔子：
　　点起犀角做的灯盏，你将会看见彼岸归来的灵魂。

　　丰朝三百三十七年，荆渝镇。

　　三月的清晨，春寒料峭。

　　街边的药铺辰时就开门了，清苦的药香从打开的木门里飘出来，年轻的小伙计拿扫帚清走门外台阶上的灰尘，迎来阳光和露水。

　　辰时过半，街边走过来一个素白衣裙的年轻女子。她绕过嘈杂的摊贩，径直进了药铺。洒扫的小伙计看见她，扬起朝气蓬勃的笑脸问候了一声，她点点头，轻声回应，笑容和煦而宁静。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虽然并不是艳压群芳的类型，但眉目如画，自有风月，也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

　　美人走进了药铺里，在和掌柜道了声早以后，轻车熟路地坐在一帘帷幕之后，等待前来看诊的病人。

　　药铺开门的时候，清晨熹微的阳光照到了街角，沿着墙面流泻而下，驱散了黑夜里的阴霾，唤醒了墙角靠坐而眠的人。

　　侧身靠着墙壁假寐的女子睁开眼，利落地站起来，抖落衣袂上的尘土，打开了一直捏在手中的荷包看了一眼，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这回没像昨天那么倒霉，一进镇上就被摸了钱。

　　这回出门，不仅盘缠没带够，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钱还被偷了。没有钱财寸步难行，她不得不把要紧事先放到一边，去酒楼后厨里洗了一天的菜，才赚到了第二天的酒菜钱。

　　这点钱是不够住客栈的。好在她也不挑，坐了乞丐的桥洞能睡，躺了死人的棺材能睡，窝在树上跟一条蛇共度良宵的事她也干过。现在不是寒冬腊月，夜里也没有骤风袭雨，只要躲得开夜巡的人，街角找个两面靠墙的角落就能待一宿——反正也睡不着。

　　时间还早，她数出两枚铜板，到街对面的小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叼了一个在嘴里，晃晃悠悠逛到另一条街上买了本志怪小说，还趁路边小贩没留意，随手顺走了他花篮里的一朵芍药花。走了十步之后良心发现，又摸了个铜板弹回去。

　　最后她去面摊上讨了杯水喝，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墙角，席地而坐，看起了书。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日头实在有些灼人了，她这才把剩下那个凉掉的烧饼叼在嘴里，合上书站起来，另觅去处。

　　她不能离药铺太远，最后只能挪到一棵梧桐树下待着。可惜这时机实在是不太巧，她刚刚走到树荫下，一个挑担子的老头就紧跟着过来了。

　　树荫下地盘有限，一老一少对视一眼，默契地一言不发，展开了一场小范围的争夺战。

　　开始只是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的推让，后来两人渐渐吵得胜负难分，谁也不肯让谁，她没了耐心，一把勾走货担里看起来最贵的一串宝珠项链，足尖一点就蹿上了树，把自己从树干上倒挂下来，挥了挥手里的项链：“老伯，有话好说，要不这地盘我们一人一半？”

　　她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有特点，清冷中带一抹跳跃的亮色，像是融化的冰川水。说起话来懒洋洋的，拖着漫不经心的尾音，一字一句的咬字却清晰得字正腔圆，让人听不出任何口音，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惜声音是很好听，说话的内容却不怎么令人愉快。

　　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她直喊：“你给我下来！”

　　她道：“一人一半。”

　　“一半就一半！”老头看着她拿着项链晃来晃去的手，心头痛如刀绞，“快还给我，那很贵的！”

　　她满意地跳下来，项链丢回了货担里，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道，分出界限，自己心安理得地坐在树下看起书来。

　　老头蹲在货担前，时不时吆喝一声，却不见得有多少人来买。好不容易来了几个路人，都只稍稍瞄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走了。

　　她把书看完了，见那老头货担上挂着个酒壶，便跟他搭话道：“老伯，你那酒卖不卖？”

　　老头看了她一眼：“卖，卖一千金，你买得起吗？”

　　出门前是买得起的。

　　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和煦地笑了笑：“要是这壶里装的是名世佳酿，我倾家荡产都买得起。”

　　老头道：“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找点正经事做，别仗着自己会功夫就整天无所事事的。你看你，脸白得跟个痨病鬼似的，还打算干那些劫富济贫的事？”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明明是很好看的长相，脸色却很苍白，看起来几乎跟鬼差不多，要是夜里梳妆打扮一下，飘到山道上，还真是能成一本志怪故事的女主角了。

　　不过年轻的鬼姑娘没有嗜血害人的习性。她只有一身逍遥骨，而且没心没肺，对老头的劝说只是回以一笑，又扯回了刚才的话题：“老伯，你到底卖不卖酒？”

　　“大白天的，你喝什么酒？”老头开始对她有点好奇了，“姑娘，你是哪里来的，姓什么，是江湖人？”

　　“没名没姓，没来路，天涯亡命徒，称不上江湖人。”她懒洋洋地说，“我就叫阿九。”

　　她很有点跟人说话的本事，跟老头两三句话聊熟了，老头主动把那壶酒给了她，看在她哭穷的份上，没要钱。

　　阿九感动得热泪盈眶。

　　两人在一棵梧桐树下对坐到晚上，直到快要宵禁，长街上人烟渐少，老头准备收摊回家，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得问：“你一个人跑来这边做什么？你家人呢？”

　　“死了。”

　　“朋友呢？”

　　“在洛阳。”

　　老头听了，奇道：“那你来蜀中做什么？”

　　“看见对面那个小姑娘没有？”阿九向对面一指，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我去找小美人玩啦，再见。”

　　斜阳已西，对面的药铺准备关门了，一个穿素白衣裙的年轻女子从药铺里面走到了外面的台阶上。

　　老头眯起眼，注视着这位苍白得和鬼一样的奇女子拎着喝空的酒壶，飘向对面药铺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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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铺在戌时关门。

　　镇上有人击了三百下鼓，沉闷的鼓声远远传来，满街的摊贩、行人、店家就默契地明白，该各回各家了。

　　明初在帷幕后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前来问诊的病人都离开了，才有机会站起来走动一下。

　　她走到药铺外面，正准备跟掌柜道别回家，就看见街对面的树荫下站起来一个人，拎着酒壶往这边走。

　　那是个女人，走路轻飘飘的，但脚下步伐却很沉稳。明初仗着目力，借着夕阳，看清她穿了一身白衣，脸色苍白，乌黑的眼睛却很亮。

　　她看得出来，这人和她一样习武，是个江湖人。

　　女人走到她面前，举起手中空了的酒壶，晃了晃，问：“讨杯水喝可以吗？”

　　她长得很漂亮，但却并不是江湖侠女那种英气的美，反而秀丽斯文，显得有些书卷气，几乎不像个江湖人。要不是她气息沉稳，步履轻盈，明显是习武之人，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个江湖客。

　　明初站着没动，心里盘旋着无数个念头，电光石火间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假设了一遍，目光还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女人也没有动。她根本就不像是诚心诚意来讨水喝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话的时候微微偏头，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把乌黑明亮的眼珠遮了一半，像是连眼睛都懒得完全睁开。

　　明初不动，她也不催，举着酒壶的右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双眼时不时轻眨两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成了衬托她的背景。

　　过了一会，明初听见掌柜收拾好了要掀帘出门，便接过她举在半空的酒壶，说了声“稍等”，便到屋里去往酒壶中灌满了水，又拿出来递给她。

　　女人接了，也不道一声谢，只朝她挥挥手就走了。

　　一刻钟后，明初在打更人的梆声里独自走上了长街。

　　她家离药铺不远，走过三条街就能到。荆渝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整个镇也没有多大，镇上居民来来往往，基本不需要依靠车马，从城东到城西，只靠两条腿就能走到。

　　她刻意走得很慢，脚步放缓放轻，侧耳去听周围的声音。

　　哪怕踏雪无痕的人，行走时衣袂摆动，也会擦出细微的声响。而且今天这个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

　　过了一会，她干脆停在原地不走了。

　　打更人的梆声中，她转过身去，便见到那个拎着酒壶的女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她走起路来无声无息，还真像是在飘。

　　明初耐心等她走到近前，看她向自己一拱手，道：“明姑娘。”

　　又说：“我叫阿九。”

　　明初眯起眼睛看她，摇头道：“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却连自己的大名也不愿意说？莫非是哪位江湖名宿？”

　　“那当然称不上了，”阿九眼珠转了转，妥协道，“好吧，我姓江，江晚殊。”
　　的确是个从没在江湖上出现过的名字。

　　明初道：“江姑娘来这偏僻的蜀中小镇找我，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人人皆知的宝藏了，”江晚殊说，“这世间谁不想知道它的消息？”

　　明初面上没什么表情，淡声说:“我不知道什么宝藏，如果你说的是传说里的那些，应该去找八卦方印。”

　　江晚殊道:“江湖人争来抢去的，不就是那点东西吗？我这人比较懒，做事喜欢抄个近道，不太喜欢跟他们抢上几百年，没意思。”

　　明初戒备地盯着她。

　　她突然一笑，用那种她本人独有的、漫不经心的腔调说:“我有一样见面礼想送给明姑娘，还请姑娘随我来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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