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江晚殊对比武没有兴趣，几场下来都没认真看。她拿了一面小巧的菱花铜镜，旁若无人地照了照，盯着明晃晃的镜面上自己的脸看了一会，然后唇角微勾，笑了。

　　她脸色苍白，柳叶般的细眉却是乌黑的，唇色也殷红，颇有些浓墨重彩的意味。倘若没有这些颜色点缀，这苍白的面容出门就能扮作女鬼，毫无斯文秀丽可言。周围喊声震天，她充耳不闻，仿佛在练习似的，兀自对铜镜笑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惊艳，直到眉目含情、熠熠生辉，才满意地将铜镜随手搁在身旁的小桌上，往擂台上扫了一眼。

　　比武已经进行了三场，接下来上擂台的，是近些年来成名的林少侠和安家的大少爷。

　　台上林少侠将一柄长枪抡得飞转，连连直刺对面的安公子。安公子横刀在手，刃锋横扫之间气势如虹，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两兵交锋，刀刃将林少侠的长枪尽数截住。

　　周围叫好之声连绵不绝，台下数位普通的江湖侠士早就看得热血沸腾，齐齐拍手称赞，而楼上端坐的人却平静得出奇，仿佛早已经看惯了这刀光剑影的过场。

　　方恒微微侧头，对江晚殊道:“阿九，你看台上那两人如何？”

　　“无聊。”江晚殊连目光都懒得挪一下，又取了一支眉笔出来，顺手在右边眼尾勾画，“招式的确绚丽，可惜华而不实。”

　　她画了一半，又拿起铜镜照了照，觉得不够好看，正要擦了重新画，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过了一会，她将镜子转了一个方向，微微侧着，朝向天花板。

　　光滑的镜面上，隐约能看见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趴伏在精美的飞天莲花藻井上，被细密的斗拱挡去了大半。

　　她盯着镜子看了一会，若无其事地将它放回桌上，拿起眉笔继续在眼尾边勾画。

　　这时，楼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虞启歌从三楼下来，跟二楼在座的各位寒暄。被请上二楼的人中，除了江晚殊以外，大多都与他相识。众人都笑容满面，纷纷起身同他谈笑，他也显出十二分的温和与宽容，耐心地一一答话，也不知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江晚殊在眼尾边勾了一朵简笔的芍药花，拿起铜镜照了照，见虞启歌下楼，又挽袖将它擦了。

　　虞启歌缓步走过来，先同方恒问了声好，又看向江晚殊，道：“方公子，这位是……”

　　方恒笑了笑：“是我一位同行的好友。”

　　江晚殊没站起来，依然懒洋洋地歪坐在椅子上，她抬头看了虞启歌一眼，虞启歌也正好看向她。两人眼神相触时，她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格外动人，苍白的面容上仿佛晕开了熠熠光辉，晃得虞启歌心头一跳。

　　只听她说：“我姓江，江晚殊。”

　　“江姑娘这是第一次来？”虞启歌从没见过她，有意与她多说几句，探探底细，便宽容地忽略了她极不妥当的礼节，示意了一下楼下的擂台，“江湖代代有才人，不知江姑娘觉得台上这些少年英雄们如何？”

　　“话虽如此，我却觉得，如今的武林，是一代比一代衰落。”江晚殊感伤般叹了口气，“我听说二十四年前，虞盟主与另外四位前辈可是名扬天下，终南山剿匪一战，可至今为人传颂。”

　　听她提起往事，虞启歌也有些唏嘘：“当年我们结伴闯荡江湖，不知闹下多少鸡飞狗跳的趣事，如今想想，那时还真是年少轻狂——只可惜，我们五人在终南山一事之后，也各自分赴四方，慢慢淡了联系。顾兄与李兄两人英年早逝不说，段兄这二十二年来毫无音讯，也不知是生是死……”

　　虞启歌年纪渐长，回忆起往事来就没完没了，江晚殊才懒得听他追忆，打断他道：“虞盟主说得是段城？他失踪至今，都没有音讯？”

　　“原来江姑娘也知道”虞启歌微微愕然，点点头，“当年段兄失踪前夕，我还曾从蜀地写信给他，邀他入蜀……”

　　“他赴约了吗？”

　　“他曾传书说已经动身赴蜀，想来定是已经离开了洛阳，也许是途中出了什么事，我二月送信与他，一直等到五月，都不曾见他来访。
　　”
　　往后的二十年间，段城再也没有来过。

　　二十四年前的江湖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老辈高手都还健在人世，少年英雄层出不穷，段城曾是其中一位。他十九岁便一人一剑入江湖，结识了虞启歌、顾非、李正元、广昀四人。这五人都是年少高手，他们互相结伴，天南海北地闯荡，快意恩仇，除暴安良，正是江湖最风华鼎盛的模样。

　　他们曾联手在终南山剿去一处匪窝，救下一位被俘虏的贵妃和刚刚满月的小公主，还得了朝廷嘉奖。

　　也是这一战之后，这五人奔赴四方。渐渐便死的死、散的散，当年的感情分崩离析，再不复从前。

　　李正元和顾非死于昆仑山雪崩，段城于二十二年前突然失踪，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广昀和虞启歌还活着，成了年轻人眼中的前辈。虞启歌登上武林盟主之位，而广昀好似将身心都托给了天地间的一只沙鸥，终日游荡在外，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成了世外高人般的存在，只在五年一度的武道大会上露面，同虞启歌一起列席三楼。

　　虞启歌回忆完了往事，越发觉得江晚殊可疑，试探道：“当年段兄失踪，江湖上满城风雨之时，江姑娘应当还小，怎么有兴趣关心这些”

　　江晚殊温和地笑道：“段公子是江湖名客，风流无双，我曾听闻过他的旧事，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年少轻狂时消失不见。”

　　段城成名江湖之时只有十九岁，那时候寻常人都会称他一声“段少侠”，到如今，提起他的大多都是晚辈，也会称他一声“前辈”，但到了江晚殊这里，却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段公子”。

　　虞启歌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突然间，楼下的水池里传来哗啦啦一阵急响。擂台上的比武已经进行到了第六场，台下的江湖人正看得专注，喊声震震如雷，将那声响完全盖了过去。只有角落里的明初留意到了，警惕地往水池边瞥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她看见水池里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早已经没了皮肉，只剩下白骨，骨节凸起，指骨根根分明。它攀着池边，好像人攀着什么东西往上爬一样，一个骷髅的头颅紧跟着露出水面，紧接着，一具骷髅飞快地从水中钻出，跳到了大厅里。

　　仿佛是打开了一只盒子似的，水池里接二连三地爬出更多的骷髅，一出水就发出刺耳的尖叫，然后往离它最近的人扑去。

　　明初早在那只手出水时就离开了角落，贴着墙壁往人群里躲去。

　　楼下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就突兀地遭遇了数十只骷髅。台上的人被迫停下了比武，台下的人被迫亮出了兵刃，却发现这骷髅的骨头像是铁骨一般，任刀兵删削就是砍不断，打倒在地也会重新爬起来，用坚硬的指尖刺入人的皮肉，带出淅淅沥沥的血珠。

　　不仅仅是楼下的水池，楼上的横梁下也突然跳下了许多。它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直藏在横梁上，借着斗拱和藻井掩盖踪迹，一动不动，又无声无息，以至于在座诸位高手都没有发现。

　　虞启歌的试探被一只突然跳下的骷髅打断，他一掌拍向骷髅那白骨砌成的胸口，掌风烈烈，将根根白骨扫出了细密的裂纹，那骷髅却根本不知痛楚，也回以一掌向他挥来。

　　虞启歌连忙侧头躲避，脖颈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伤口。他一转头，发现楼上楼下都打成了一团，方恒拔剑混入了楼上的战局里，而江晚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

　　趁虞启歌被骷髅缠住，江晚殊退到墙边，蹬住墙壁借力，双手往后一撑，轻松地倒行而上，转瞬间就挨到了斗拱。她伸出右手勾住藻井上莲花的一朵花瓣，整个人借力荡过去，翻身坐在了横梁上。

　　她四下看看，确认这地方前后有木柱挡，左右有斗拱遮，便放心地稳住了身形，一个人坐得稳当又悠闲，任下面打得天翻地覆都不出手。

　　虞启歌被骷髅缠在他们刚才的座位边。他拔剑在手，身边围了三四只骷髅，剑刃带着风雷之声挥出去，却时常被骷髅白森森的手荡开。他右手挥剑被前方一只骷髅格住，便用左手劈出一掌，将身侧一只打落到楼下。

　　剩下一只骷髅也回以一掌，他右腿一伸，挑翻了小桌，桌上果盘茶盏全都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流了一地，只有江晚殊刚刚搁上去的菱花镜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没有摔碎。

　　菱花镜落地的刹那，所有骷髅的动作好像都静止了一瞬。

　　江晚殊在横梁上将战局看得一清二楚，也没放过这一点微小的变化。

　　她看见明初在楼下角落里，握着一柄短剑，并不作太多进攻，只是出招防身，将自己隐藏得十分完美。

　　虞启歌到底是武林盟主，他足尖勾起小桌往外一扬，木制的桌案砸在一只骷髅身上，将那骷髅推出三尺之外，又将手中剑刃往下一压，借着骷髅格挡的力道，飞身翻出栏杆，落到楼下。

　　他早就看见水池里源源不断有骷髅爬出，周围人试图掀翻假山堵住水池，但总是填不满池中空隙，反倒让池水溢出来一大半。

　　虞启歌运力一掌拍向假山，将它从中剖开，又一掌将它击碎成众多石块。石块纷纷落入水中，溅起四溢的水花，倒是将水池严严实实地堵住了。

　　江晚殊见他走了，便从横梁上跳下去，捡起菱花镜，怜惜地叹了口气，随即将它往地上狠狠一砸。

　　菱花镜瞬间碎裂，尖锐清脆的裂金之声借着内力传出，如同空谷回音一般在楼中回荡。

　　与此同时，所有的骷髅都停住了。

　　它们像是瘫痪了一样，全都僵在了原地，不再动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时，只有方恒归剑入鞘，不动声色地走到江晚殊身边，听她充满怨气地叹道：“怎么办，这镜子可贵了，我好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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