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同一个夜晚，江晚殊和明初在丛蜀国里看皮影戏时，青城山上月黑风高。

　　芜眠手中没提灯，在水边走走停停，肩上栖着一只乌鸦。

　　乌鸦是前晚飞到她窗外的，通身羽毛黑得发亮，鸟喙尖得像个钩子，拖长长的尾羽，转着幽黄的眼珠看人，十分冷漠，十分警惕。

　　芜眠一见它就很喜欢，刚一伸出手去，乌鸦就扇动翅膀，飞到她肩头站着，一动不动的很是安静，只有眼珠在转。

　　芜眠勾勾它的喙子，对云长湮说：“你看，这些不吉祥的东西，就喜欢亲近我。”

　　云长湮无奈地笑了笑，没答话。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算是明白了，这位芜姑娘恐怕对任何人的态度都一样，只有一个大写的“不信任”三个字。

　　你想打听她的来历身世，她一概不言；想探知她的想法，她光用一个眼神就能把你逼退三尺。不仅如此，她的爱好还和常人不太一样，看书爱看志怪故事，出门不爱下山到荆渝镇上去，反而喜欢在别人坟前乱逛，青城山上有名无名的坟墓都被她逛了个遍；夜里房中不点灯，偏偏要招鬼火来照明——总之，她就像个与人间脱节的人，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保持冷漠、怀疑、不信任。

　　云长湮一向活得很与世无争，此时也温和宽容地对她不置一词，有时她有什么古怪的脾气，也顺着她去了。

　　今晚芜眠带着乌鸦出门，云长湮提了盏灯，拎着犀角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

　　芜眠在河边一处地方停下，乌鸦静静地，一动不动。云长湮走上前，递给她燃起的犀角。

　　芜眠接了，将犀角凑近水面。火光辟开一道光亮，水面微微摇晃，波光粼粼，水底有些晦暗不明的影子在攒动。她直接弯腰，将犀角探入水中，直至水面完全没过火焰，火苗也没有熄灭。

　　这下能看得清楚了，水底有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或是四角四足，或是拖长长的须尾，或是独眼独耳，还有行人来来往往，都穿赤红的衣衫，用面具遮了脸。偶尔有车马往来，车厢竟也漆成红色，由一匹枣红马拉着，从水底绝尘而过。

　　云长湮走近了，和她并肩站在水边，往水里看：“犀照通灵，照出的这些都是水底的精怪。你探通幽明，不怕和《异苑》里记载的温峤一个下场？”

　　“他只是个普通人，当然会死了。”芜眠只是淡淡地说，“我可不怕这些东西。”

　　她说完之后，目光往水下移了一寸，依稀看见水波晃动间，水底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这时，水波哗啦一声漾开，一只青白的手伸出来，抓住云长湮的脚踝。

　　云长湮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那只手也跟着被往岸上带。她抬起脚，想用力挣开，不料使了几次劲都没用，她干脆蹲下来，拎起裙角，柔白的手伸出去，抓住那只青白的手腕。

　　几次角力之下，那只手还是松开了，力道退去，骤然又落回水中。

　　芜眠始终冷眼旁观，这时才说：“你也得小心点，有些东西没那么好对付。”

　　云长湮站起来，说：“除了水底这些以外，青城山上一向没有其他鬼怪。”

　　她语气温和，但很笃定。

　　话音刚落，芜眠肩头的乌鸦突然叫了一声，张开双翅向前飞去。

　　它这几天都不曾飞动过，直到此时，云长湮才看得出来它翅膀极长，一抖开就扇起一阵风，颇为骇人。

　　它没飞远，就落在前方一棵枯树上，眼珠转了转。枯树断了一半，留下一半带年轮的树墩，倒下的那一半呈倒伏状砸在水边，枯枝笔直地探入水中，被水流来回冲刷，树皮褶皱起伏，斑痕累累，显得分外苍枯、衰老。

　　芜眠从水中拿起犀角，走到枯树边上，再次将燃烧的犀角送入水中。

　　水面漾起了更大的波澜，翻出一连串泡沫，清澈的河水在火光下竟泛出诡异的灰黄色。波光聚散不定，须臾，水面缓缓分开，露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石阶，长满了青苔，湿滑、古旧，通向未知的黑暗。

　　芜眠手持犀角，转向云长湮：“你来不来？”

　　“这是什么？”云长湮犹疑道。

　　她在青城山上住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山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芜眠唇边浮起一丝笑意：“祁琛的墓。”

　　丰朝的前一个朝代是靖朝。

　　靖朝国力强盛，绵延近千年。祁琛曾是靖朝一位名垂青史的帝王，他活在八百年前，开运河、修栈道、改革旧制、开疆拓土、充实国力，一生功绩无数，晚年却醉心于长生之道，上天入地走遍四海寻求仙人相助，可最后也没能没活过八十岁，把前生未完的心愿一并带进了坟墓。

　　后世关于他的传说纷纷乱乱，多如过江之鲫，正史野史千册万册都记载不下，大多都关于他寻寻觅觅求而不得的长生。

　　只是从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晚年的寻觅里得到了什么。

　　云长湮跟着芜眠往台阶下走，芜眠举着犀角走在她前面。

　　犀角遇水不湿，火焰入水不灭，正好用作照明。

　　火光跳跃，明灭不定，先照亮了一段狭窄而低矮的甬道。甬道里四壁回音，无论多轻的脚步声都被映得十分清晰。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汩汩潺潺，蛇一般钻进耳朵里，让人听得格外分明。

　　甬道九曲回肠，经常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云长湮渐渐收声屏息，生怕惊扰了地下沉睡的魂灵，也怕遇见未知的危险。芜眠却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地下没有机关，也没有怪物，祁琛那老家伙死了八百年也醒不过来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云长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便笑了笑，温和地应了一声，心里倒有些意外。

　　虽然她语气如往常一般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但云长湮也能听出她隐藏在话语里微弱的温柔和安抚。

　　芜眠怎么会突然关注起她的情绪来？

　　甬道实在太长，曲折蜿蜒得看不见出路，芜眠带她走了无数次岔道，每一步都没有犹豫，显然对此地很是熟悉。

　　途经一处岔口时，云长湮发现甬道顶上的土层塌了一块，现出一个容一人过的洞口来。洞口形状很不规则，这一块地上又落满了灰土，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一抬头，却发现芜眠停下了。

　　她的目光在地面、洞口上轮流转过，最后落在云长湮身上，幽深的瞳孔在犀角的火光下显得更加深邃。

　　云长湮有些莫名其妙，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听她幽幽道：“从前有人来过。”

　　说完，又径直往前走去。

　　云长湮跟上去，走了几步之后，她又说：“从前有个小女孩，被家丁打得快要断气。他们以为她死了，害怕摊上大事，就把她给埋了。”

　　云长湮脚步一顿。

　　芜眠继续说：“还好他们做事粗心，黄土只埋了半截就跑了。她醒了之后，觉得很害怕，就想挖开身边的土逃出去，结果就掉到了这里。”

　　“……然后呢？”

　　芜眠回头，对她笑了笑。

　　“然后她死了，死得不知下落。”

　　云长湮与她对视。

　　芜眠微微抬起下颌，眯起眼睛，像是在刻意挑衅。她固执地让重音落在“不知下落”四个字上，尾音还未消散，在甬道的四壁上来回擦碰撞击，碰撞出层层回音。

　　她漆黑的双眸幽幽如深潭，藏得进秘而不宣的言语，却落不进人世间的光。

　　即便如此，云长湮也隐约能察觉到她藏在面具后的、喷薄而出、奔涌而下的情感。尽管她将自己表现得深沉而又阴郁，可情愫是藏不住的，它总会从面具后探出身来，叫嚣、挑衅，违背主人的心意，拼命想让另一个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芜眠刻意说这番话，也像是在向她暗示什么。

　　可她是山中青藤成妖，自五百年前化形以来，一直都独自行走世间，从未遇见过什么交心的友人，更不用说陷入过哪一段值得记上百十年的感情。

　　她这五百年过得平安无灾，也从未丢失过记忆。

　　那她又是何时认识过芜眠？

　　她记不起来。

　　又或许这事关乎前生不知几百年，毕竟芜眠不是个普通人。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老槐树下的女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又活了多少年。

　　再说远点，也许芜眠只是认错了人。

　　但不管如何，眼下芜眠在她面前，双眼看的是她、说话的对象是她，就算她不记得或是真的与之无关，于情于理也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能借此戏弄一二。

　　她一向与人疏离，不喜欢将太深的情愫带进生命里，又自问与芜眠相识不过几日，更不敢贸然去承接如此沉郁深厚的情意。

　　云长湮只好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温声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必耿耿于怀。”
　　芜眠盯着她看了一会，说：“哦。”

　　然后兀自往前走去。

　　云长湮只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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