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

　　招呼了下人下去，崔檀一指对面的青玉.蒲.团座，道：“等你良久，茶都凉了。”
　　言罢，伸手又取了只茶杯，欲要为他续茶，沈煜忙阻拦道：“子奉自己来。”
　　崔檀先生并不拒绝，遂将那一柄观音壶交到他手上，待沈煜坐定了，他才淡淡开口：“你来见我不过寻个说法，可现在观你，却显然拿定了主意。”
　　沈煜摇头，面上隐隐泛着郁色：“不瞒先生，前日确已下定主意，可今日与他一席话……却又动摇了。”
　　他眸子倏然黯淡下去，整个人都似被抽空了：“子奉不知做的是对是错，一颗心更是漂泊不定，只能来向先生求教。”
　　“说的可是慕容郯？”
　　沈煜知道他断事如神，遂无太大惊异，只点点头，算作应答。
　　崔檀先生叹口气：“你与他虽自小深交，可毕竟一君一臣，君臣之道，你……该懂。”
　　沈煜眸子更黯，握着茶盏的五指隐隐发白。
　　深呼吸，想要压下那股子心绪，可又觉得胸中那口气根本郁郁难平，他遂不再忍让，声音都拔高了些：“先生当真觉得他能称帝？”
　　他已有许久不曾发脾气。
　　多久了？
　　沈煜记不清。只大抵从他刚进沈府开始。
　　自幼失沽，记事开始他只知自己往后会是沈家的当家人，肩上担的是沈氏上下百年的兴衰荣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比谁都懂，遂日不能缓，夜不能寐，时时不敢怠慢。他不敢有脾气，甚至不敢与人亲近。
　　即便是家中人。
　　母亲他尊之敬之，弟妹他亦善待之。
　　儿时他以为，沈府便是他的天。
　　可如今才知，天下那么大，怎仅仅只他一个沈府？
　　他不知为何而气，是气自己，还是气这逃不开的命数，只嘴唇发抖，两臂颤颤，已是气到了极处。
　　忽然听到对面一声长叹：“子奉这是在怪老夫呀……”
　　他该怨该恨！
　　可听到这一言，却又如鼓足了气的皮球被一柄钢针戳破，瞬间偃旗息鼓。
　　他颓然垂首，如实答：“子奉不知该不该怪。只知若非先生，必不会每日殚精竭虑，只恐挑不得肩上重担。若非先生，必不会以男装示人，搅入这皇权纷争……”
　　顿了下，他闭了闭眼：“可子奉也知，多年前若非先生出手，子奉……早活活饿死……”

　　一时无言，只余满室叹息。

　　过了良久，崔檀先生才道：“我众多门生里，最疼爱的莫过于你父亲。可怜天妒英才，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崔檀先生哽咽一声：“临终时他将沈府郑重托我，你母亲不过是个妇人，她亦苦苦央求我，我才迫不得已让你去当沈家家主，可这些年你吃的苦受的累太多，我愧对你，你怨恨我亦是应该……”
　　良久，他看着沈煜道：“如今你既问了我，我便替你解答。”
　　沈煜不言，只听他道：“自古成王败寇，夺嫡之争从不以贤明论断君王。权利偏向谁，谁便能称帝，那一把龙椅便跟着谁姓。慕容郯能不能称帝不是你我说了算。”
　　顿了下，他推倒桌上杯盏，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在那香檀玉案桌上写下几个字。
　　沈煜看过去，水迹未干，分别是：燕、表、郯、珣

　　燕，指太子慕容燕，表乃三殿下慕容表，郯自然是慕容郯。
　　在朝堂上，如今能成势的皆此三幡。
　　可……
　　珣？
　　沈煜皱眉：“七王爷？”

　　七王爷慕容珣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庶弟，生母惠贵嫔早亡，自小便养在太后刘氏膝下，遂与皇上亲厚，只是此人生性淡薄，又跛了一脚，仅能靠轮椅代步，虽有“贤王”的雅号，却从不上朝参政。
　　沈煜不解：“圣上瞩意太子燕，太后则站四皇子郯，那慕容表狠辣果决，亦是棘手人物，朝中老臣多半驱使在他麾下，可这慕容珣……”
　　他蹙眉：“若与那三人比之，这七王爷根本不成气候。”
　　崔檀先生却摇头：“若当真如此，冲着圣上天性猜忌的心性，手足里绝不会只独独活他一人……”
　　他复叹一句：“此人不可小觑啊。”
　　沈煜看着那桌上水迹，直到最后一点潮意都被那檀木香桌吞噬干净，他才霍然起身。
　　朝着崔檀先生恭敬一拜，他眼神复杂：“望先生解答……这四人中，沈府，究竟该扶持谁？”
　　崔檀先生摇首不答，却问：“子奉可知，当初那么多旁支子弟中，我为何偏偏选你？”
　　沈煜摇头。崔檀先生自答：“因为你最像我。”
　　过了会，他又忽然笑起来，捋了捋花白胡须道：“可又不像我。”
　　这一问一答，甚为玄妙。
　　沈煜不解其意，正要问，却听对方又说：“太后与我有知遇之恩，对崔家亦是恩同在造，崔檀自当鞠躬尽瘁，尽心扶持皇子郯。可子奉啊……你不同！”
　　“你非我门下，忤逆我自不作违师佞道，太后与你无恩无德，忤逆她亦然。扶持谁不扶持谁，无需问我，也无需问旁的人！你只要扪心自问：可对得起你顶上乌沙？”
　　过了会，他忽然挺直起腰身来，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里都溢出来些光彩：“你终归与我不同，走的路自然也不同。从你三年前回荆州我便知道，当年选你，没有错。老夫老了，有些事，不能做也不敢做……可又想着有人替我去做……”
　　桌上忽然多了一个绣面锦囊，崔檀先生道：“拿着吧，若心有疑惑，踌躇不前时打开，兴许有些帮助。”
　　沈煜遂拿起那锦囊，食指微微摩挲，那绣面上是彩织的两点寒梅。他要问什么，可抬头去看，崔檀先生已是背过了身。
　　他知再寻不到答案，只得起身告辞：“子奉走了，先生保重！”
　　那人没答。
　　等了一会，他起身拉开门，正打算退出去，忽听身后那人长叹道：“往后，便不要来了。”
　　他惊异，转过身，却见崔檀先生对着他张张口。
　　没有声音，他亦辨出来了。
　　子奉
　　去吧……
　　走吧？
　　去哪？
　　他还想去看，小侍已经挡在了跟前：“主子乏了，候爷请离开吧。”
　　沈煜只得躬身告退，他揣着心思浑浑噩噩上了马车，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竟似绷的更紧了。
　　他挑开车帘，想要驱走那烦躁的情绪，却见马车已然离开了官道进了京城路。
　　路上小贩吆喝、商铺林立，百姓们走街串巷好不热闹。
　　他忽然霍然开朗。
　　先生说：谁能称帝，从不是你我说了算。
　　是啊！
　　谁能称帝为王，自古便不是他们说了算！
　　而这头顶上的乌沙帽，两头端着的也从不是王权贵胄！

　　轿子急急一顿，沈煜没防备，一头栽在了硬邦邦的窗檐上，手臂磕出个淤青。
　　这时候有人挑帘进来了。是管家。
　　沈通脸上带着些许急切之色：“爷，外头……外头有人告御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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