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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整个镇子都在回荡秒针敲打时间的声音。
镇上的人们都说,走得最准的钟表应是钟表屋先生家的钟表,精密的部件,恰到好处环环相扣的齿轮,机械的运作和时间的流走配合的天衣无缝。
久而久之,小店也算是热闹非凡,常常门庭若市。
但凡初到小镇的人们,都会被推荐一个必去的地方,镇上唯一的钟表屋。这位钟表屋先生做着维修钟表的生意,算来可以维持生计。
常入钟表屋家的人们都知道,当家的有一块表从不离身,有着古朴的刻纹,生了锈的边框已经不能折射岁月的光彩。但是因备受珍惜,钟表屋先生每日擦洗每日修整调理,这使得表面光整如新,也成了这个镇子走的最准的一只表。
“一定是限量款。”人们如是猜测,所以会爱惜到这种程度。
途径这个热闹小镇的时候,蓝河只是寻量着找个落脚处休整一会儿。身上的行囊渐轻,吃食也在清晨就被解决的一干二净,这几日的徒步,疲惫早就涌上眉梢,趁着遇到一个可以修整的地方,蓝河也就入了城。
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驻足的旅店老板姓陈,平日里多是和蔼可人的亲切模样,对人也算真诚,蓝河初到的时候,也是招呼了店里的人来帮蓝河拿行李,这让自给自足不爱麻烦人的蓝河有些茫然,一时闲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想去帮一把却被告知会替他准备打理好一起,让自己趁着这个时间去街上逛逛。
“这个小镇,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呢。”陈老板笑着说,眉目间充满了善意。
“不缺时间?这是什么说法?”对陈老板的介绍,蓝河困惑起来,时间不为人动,也不可保留,又怎会富余。
听到蓝河的疑问,陈老板并没有迟疑,慢道:“哎呀,是钟表啦,我们镇子的钟表可是很有名的哦,走的时间很准的,对于常年出行在外的人,备一只好表可不是必要嘛。”
话说到这里,蓝河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笑意,这根本就是推销嘛,一件简单至极的东西,却被冠以了虚幻又神秘的名头。
——时间啊,我们从不吝啬呢。
如果真的能给他更多的时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生活二十余年,虽说人生尚未过半,但不知为何于蓝河来说,时间的意义奇妙而不可言。
求之不得可明明仍余甚多。
有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人贪婪又吝啬的人,握在手中的东西永远不嫌多,却时时刻刻期望更多,明明连付出都不愿给予。
“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去我们镇上最有名的钟表屋先生家呢。”
“好的,我会去看看的。”
于是,打了招呼蓝河便走出了旅店,游走在人群拥挤的街道上。
他是一名旅人,以行走为生,比起踏踏实实的工作劳苦至垂垂之时,他选择了偏激地提早体验“挥霍”生命的路程。
他看不够,那些目之所及的东西,他统统都看不够,从出生到现在他从心底希望去看到更多的世界,那种意念涌上心头,便一生都无法平息。
毫无缘由,永无止境。
找到那家钟表屋实在是容易至极,木质的小屋,简陋而古朴,没有其他店的金属质感与流灯溢彩,这间店的朴实至极倒是让蓝河一眼就上了心头,在这种情投意合的情况下,蓝河走进了店里。
灰褐色的墙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钟,这家店仿佛囊括了世间各个时代,各种文化,各个名师设计的作品,一眼望去,“钟表屋”这个名字取的算是名副其实了。
惊讶之余,蓝河站在门口还未移步,被岁月侵蚀的门在风中摇摆发出了吱呀作响的怀旧声音。
和屋子里整齐划一的钟表行走声并不尴尬。
也正是因为这个突然而至的“招呼声”,让正在修表的人微微停住,他微微抬头,苍白的面孔被黄昏的光盖住了表情,让人难以分辨。
蓝河静静地站在原处,搭在胳膊上的衣服倒是让他这幅行头看起来像一个刚刚归家的人,他望着此刻面向自己的钟表屋。
“你好,我——”
“欢迎——”那人的目光穿过无数行走的钟摆,透过瞬息万变的微弱光芒,直达自己双眸深处最通透明了的心绪。
“……回家。”
蓝河的手莫名抓紧了搭在臂上的衣服的袖口,钻蓝的袖扣光芒却不及黄昏的余芒。都说,袖扣是男人的唯一首饰,所以往往闪耀致而独一无二。
但蓝河却始终记得,那一次,他面前的那个男人眼中的光芒,是有生之年所见过的,最明亮的。
无所不及。
2
“哎,碰见他,也实属难得啊。”魏琛面不改色道。
蓝河坐在旅店自营的小酒馆内,扎着头巾的伙计穿梭在人群中,锦红的三角巾在头顶扬起,店内充斥了乱糟糟的交谈声,但不知为何,伙计的脸庞虽汗如雨下,可仍有着无法言说的喜悦。
蓝河冷静地思虑着对面男子的回答。
这名男子穿着随意,衣襟挎开,胸前大露,粗莽不堪,当他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的时候,蓝河实在是难以想象,但是又不得不服。
过于殊众,过于……不一样。
“有幸相见,在下魏琛,大家都叫我老魏啊,你也别客气!就是一名四处走走的魔术师!”那人的介绍极为繁琐,脱口而出的职业名称在蓝河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面前这个人想联系起来的。
但是,蓝河也是知晓,这西部而来的魔术师通晓天理地势,按着自己这边东部的话来说,便是袖里乾坤,壶中日月,都是无所不知的。
“为何作此言?”蓝河只问。
“我描述,您看看是否相合?然后再看看要不要信我。”那人大口灌茶,随即阖了眼寻思起来,对蓝河的反应置若罔闻。
不过左右几句寒暄,这名男子便知自己去往了钟表屋处,还遇到奇事,虽说相信魔术师这种职业的确有些能耐,但是逻辑这种东西的存在,也是不能被忽略不顾。
蓝河愣在门口,只当是那人在耀目的阳光中捉摸不清人的面相认错了人,就蹭了蹭脚下的灰尘进了屋子。
“请问是钟表屋先生?”操着外来口音的蓝河,询问道。
专心于手中工作的叶修只是闻声抬头望了一眼,连照面都没打就低头继续,好似那一瞟就是一声问候了。
得来如此反应的蓝河被叶修瞄得莫名其妙。只知自己那声询问没被忽视,却也没得到一句回答,蓝河无奈叹了一口气,早就知晓这天下之人,有了些盛名,或多或少都会生着些怪脾性,眼前这位看来也并不例外。
“不是。”
那声回答来的毫无防备,隔了稍久的空隙,让不明所以突如而至的人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这让蓝河只当是这位怪脾气先生听错了自己的话,他轻轻地重复:“不是钟表屋先生?”
“嗯。”那个男人将手中的表蒙子和金属本体放在了桌上,洁净的布还捏在手中,眼神却从手表移向了门口的人,然后带着打趣的面容,微微一笑:“是叶修先生。”
“……”不言自明,这当是钟表屋的真实姓名。蓝河感到莫名无力,站在一个奇怪的店里,被一个人绕了一个语言陷阱。
“修表吗?”叶修朝蓝河昂了昂头。
蓝河却是摆手直言:“只是观赏观赏,受人推荐,听闻这里有着一番别致,所以慕名而来。”
叶修打量的眼神越来越深邃,嘴角的微笑也是扬得老高,顺势将手肘搁在桌边,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就恢复了工作状态,自顾自地修起了表。
钟表屋的行为让蓝河也是好琢磨,不待客的意图如此明显,也便不在多搭理,走进店里四处望望。
“没什么看的,都是废弃的钟表,若非要说个与众不同——”
“也就哥了吧。”随即露出了一个无耻至极的笑容。
破旧的围裙落满了陈年累月积下的尘埃,蓝色的棉质布料也被岁月磨退了色彩,只剩下愈发明显的白。
掣襟露肘的扮相倒是和这个富裕的小镇有别一二。
之后,两人都不多言语,倒是各顾自个儿,蓝河四处逛逛,叶修仍是专心致志摆弄着他的钟表,不多交集。
初来此地的蓝河算是对叶修的行为印象深刻,若非是老板娘的热切推荐,他总不会来到这个奇怪的小店。
但他对这个人有着不可言说的好感。行言简练,人贵真诚,叶修的表现虽说不上热烈谄媚,倒还是让人觉得近人和真切,比不上那些刻意巴结奉迎的生意门户,这当家的,可是随意的很,行事,说话都是自己的风格。
这种种让蓝河暗自欣赏,算来觉得与叶先生有些投缘,于是默默记住了门面,估摸着某日再来拜访。
听完魏琛的陈述,蓝河唏嘘不已。
面前这位可算是一字不漏地把那日两人相见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滴水不漏,如此这般,蓝河也算是信了面前这位的道法高深,于是追问:“那您方才还说,与钟表屋先生相遇,实属难得?”
老魏把腿一翘,踩在了长凳上,行为十分市井,他咽了咽喉说:“那叶修啊,一直都在修表。”
“一直?”蓝河不解,却又表现的平淡,只觉得这是人间常事,倒也说不上什么不同寻常。
“你应该也看到了吧,一进入钟表屋,就能看见叶修在修表。”老魏正色。
语调严肃让蓝河对这句话并不容置疑,那日亲眼所见也正是如此,从头至尾,叶修的眼神就没落在自己身上几秒,偶尔两人对视,对于蓝河来说简直就是欣喜若至。
“可大家都知晓,那只表,是个走地极准地表,一点问题都没有。”老魏双手一拍又摊开。
“兴许就是每日调整,才使得这表分秒不差?”
“那倒是算了,可你们不知,这二三十年前,钟表屋那当家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家伙,谁没受过他的坏嘴巴的挖苦,但又偏爱他家的钟表成色,样式突出啊,那叫一个好看!”老魏夸起来也是不含糊。
“但不知怎么的,那个从未结婚生子的老家伙突然就不见了……”
“不见了?”魏琛话语一低,蓝河像是入了套跟着抑扬顿挫起来,语调突升。
“对,不见了,也不知哪来的年轻小伙子,突然就接任了那位当家的位置,卖的表倒还是时间精准,只是外观看来,突然走起一个复古风,尽是些老货色。”魏琛生生叹了一口气。
“就不许别人怀旧了?”蓝河笑。
“别说,也就自那以后,钟表屋的生意就风云色变,这不,就成了我们镇的招牌!”夸夸其谈的老魏像是说起自家的珍宝,嘚瑟的很。
蓝河看着半天不入正题的魏琛,打紧得很,赶忙催促:“那你倒是说说,和现在这位小先生相遇,为何奇特?”
“嘘——”魏琛突作噤言状。
蓝河跟着紧张起来,缩起了脖子凑上前去。
“只有我知道啊,我倒是只和你说啊。”
“你倒是说啊。”
“那钟表屋先生,就是那位老先生——”
3
听闻此言,蓝河还是露出了疑色,这世间人魔鬼道的荒唐事听过不下数百件,说上嘴那是个随意,但若真发生在眼前,倒还是惊讶不已的。
“这个人啊,也不知怎么个死脑筋,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啊等,这日子一过啊,过得自己都不知有多少时岁,他的时间也越过越奇怪,像是倒退一般,活到了他刚开始经营的年纪。”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魏琛摘下帽子,顺手点起了烟,看行径也可瞧出是个老烟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得意地打量着蓝河。
蓝河也是被这个故意的表情给急着,虽说知晓对面的人欲语还休吊着自己的性子,他也只是强忍着脾气,问:“容颜不会苍老?”
“是时间不走了!”魏琛犹如说书抑扬顿挫,将桌子一拍,立刻吸引来了店里人们的目光,他连做讨好状拱手作揖。
看着魏琛的这幅模样,蓝河突然就思量着这人话里到底该信几分。
装腔作势的谱还要接着摆,毕竟话都撂了出来,魏琛假作正经咳了几声,压了口茶继续说。
“他家曾有个年轻的伙计,也不知姓甚名啥,只晓得叶修就管他叫阿远,总是跟着叶修做事,小伙子也算认真勤快,两人互相扶持,这个店就好好经营了下来。”
这样搭档便是几十来年,从青涩相识,到白首相熟,几十载时岁不过是白首换了乌顶这般简单。
到了古稀那岁,阿远和叶修站在店内的方桌,修理着今日的最后的一只表。
那日,二人也算是难得的没有斗嘴,脸上挂着明显的笑颜。
算来,叶修竟也到了六十的年纪,二人搭档合作斗嘴了这么久,弹指间竟就聊到了古稀,还没见够山河覆改,却已快活到了红烛尽头。
叶修生日那天,阿远也如常,终归是步入了老年,那些表面堂皇的词句,终究是比不上现在还能待在一起的时光。
趁着日子还没走,再多留一会儿。
叶修也是信赖阿远,也或许是习惯了身边就这一人,招了阿远后,叶修竟再未置他人。这店就靠着二人安稳下来。
阿远捏着表,换上崭新的表带,在上紧最后一个螺丝的时候,他心头一紧,连忙坐了下来。
叶修瞧见,打趣道:“耍甚赖皮,最后一个修完就回家去。”
可久久,都没回复。
叶修担心地看了一眼,却见阿远也在瞅着自己,他脸色见红,对自己说。
“我可能要耍赖了,我要先走了。”
“最后一只,阿修,你就帮我吧。”
叶修看见阿远起了一个呵欠,只觉这人到了这个年岁竟还喜耍皮,也只是默默接了过来。
“好好。”
接过那只表的手,还是能看见经脉的走势,虽说不上瘦骨嶙峋,但却看得纤细不已。
叶修接过表,缓缓转过身,去往了柜台,寻找着工具。
那一个转身,在阿远的脑海里记忆深刻,他顺着从门缝漏出的夕阳余光,在温和的色彩中慢慢远去,他的脚步轻盈,却还是弄响了旧木板。
“等等我。”
那句话后,叶修兴致颇高地再回到小桌时,却见着趴在桌上的阿远。
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叶修什么都明白了。
就好像觉得这么多已经度过的日子,都被浪费了。
不应该只是和他修修表,斗斗嘴,看他初入这行时或许更该多善意指导一下,在他饭吃不饱时应该再多添一碗。
每次有关他的行为,都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
于是反应太快了,太过于在乎了。
没有再多等等他,等等他,也许用另一种态度,用另一种方式和他相处,日子就会过得更加慢吧。
慢到我能心平气和,顺其自然地从这里消失,从这里离去。
再等等,
再等等我吧。
蓝河不语,只觉身旁的杂音不能入耳,他的脑袋被这个故事塞满。
不知是震撼,还是难过。
“从那之后,这当家的就每天都在修手表,和他说话,他也搭理,但是就是不能停止手中的活。”
“大概是执念,这个人停住了自己的时间。”
“一直等待着。”
希望在在相同的时间,做着相同的事,等着相同的人。
“直到他自己都记不清等的那人的模样。”
4
故事讲完正是黄昏,蓝河和魏琛匆匆告了别,从酒馆走出。
蓝河觉得奇妙,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分在想去再见见这个叶修。
那个将自己看重的人都等到记不清的叶修。
想起旅行途中有一只表被雨水湿了,蓝河便赶回住处,拿了表就去往叶修的店。
熟悉的门面映入眼中,他敲门走入,问了声好便关上门。
没有人应答,只有时针分针奔跑而过的声音。
“老板……我想修表。”
叶修头也没抬,一句回答都没有,专注于手中的那只旧表。
认真的深情让蓝河不忍打扰,虽说这活人过得时间早已数不清,但就是此刻,他不愿去影响他。
他把日子过了一遍又一遍,过得都不知月升日落是为何物。
蓝河如初来那时一样,找了个地方落了座,这时叶修才发现了他。
“修表吗?”
“不修表,那难道要修我吗?”蓝河笑颜打趣。
这话却让叶修怔住,这样的回答不知多久以前好似有人如同这样反击自己。
叶修笑了笑,走了过来接过蓝河递上前的表。
蓝河望着叶修的侧脸,那个男人虚胖泛白的脸庞,保持着最美的轮廓,全然看不出曾经白发苍苍,容颜枯槁的痕迹。
如此想来,蓝河却又想起,叶修和那个他的故事。
他们就在这个地方。
那个阿远不愿让叶修担心,独自离去。
但那天,却仿佛成了一个咒语,在叶修的一生中挥之不去,那一句等待这几十年来,竟从未得到一个答复。
“等等我,让我调整一下,这个表马上就能走了,哥这方面挺不错的。”
“等等我。”不知为何,那三个字,又被这个男人重复了一次。
望着他专心的样子,蓝河远远看着。
但如同魔怔一般,他张开嘴,却说出了:
“好。”
那句话让叶修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蓝河,却见蓝河盈盈眉眼。
他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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