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

　　“别提了。”周籽秋自己都嫌弃自己。

　　“一定有故事！”吴桐两眼放光，不打算放过他。

　　“你觉着听起来像什么？”周籽秋反问他。

　　“一股子乡土气息。”吴桐说。

　　“嘿，猜得挺准。”周籽秋一乐。

　　“那到底是啥意思嘛？”吴桐追问。

　　“就字面意思啊，”周籽秋说，“春天的种子播种下去，秋天就结出大把大把庄稼，饿不死。我爷爷他们那一辈是农民……唉，我爸当时干什么去了，居然不阻止我爷爷。”

　　“不对啊，按你这说法，不该是周籽秋，该叫周种秋。”吴桐认真道。

　　“不要，更难听了！”周籽秋猛地摇头。

　　“周种秋！”吴桐大声叫道。

　　周籽秋这才明白吴桐是故意的，自小爱读书的他怎么会不知道籽就是种子的意思，当下大喝一声，“你别跑！”

　　吴桐可不傻，在周籽秋拔腿追来前，他就撒丫子跑开了，边跑边嚷，“别难过，看在你跟我偶像同姓的份上，我不嫌弃你！”

　　吴桐偶像是周杰伦，迷得不要不要的，不过比起周杰伦的歌，他实际上更迷方文山的词。

　　“你敢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呢！”周籽秋到底是踢足球的，赛跑不会输给吴桐，没一会儿就堵住他了，揪住他手腕就往腋下挠痒痒，吴桐一边哈哈笑着一边躲，不小心碰到了身后一个大爷，大爷没说什么，略带不悦地瞟了瞟他们，无形中散发着“现在的小孩子啊……”的气场，周籽秋识趣地暂时住了手，和吴桐默契地相视一笑，吐了吐舌头。

　　“籽秋？”吴桐又喊了一声。

　　周籽秋回过神来，继续挪动忽然变得沉重无比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与吴桐面对面站着。

　　“嘿……好久不见啊。”吴桐笑着道。

　　“……你，”周籽秋终于开口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我转学来这里了，”吴桐说，“我在3班。”

　　“哦。”周籽秋轻轻地应着，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

　　对话猝不及防地中断了，一股莫名的尴尬弥漫在两人之间，愈渐浓厚。吴桐努力维持的笑容也禁不住肌肉的疲倦，一点点地溃散开去。

　　“那个，你长高了。”吴桐总算打破了沉默。

　　“你也是。”

　　“是啊，哈哈。”

　　都长高了。

　　从初二到高三，正是男孩子最长身体的时候，他们都从当年的小男生，一点点地，变成了现在青涩的少年，正为自己的将来而努力拼搏。比起当年，他们都更像男人了，周籽秋的皮肤依旧是被晒出来的小麦色，轮廓更加鲜明，剃得特别短的寸头让他显得挺帅气，但吴桐知道，他和以前一样，就是懒得洗头而已。

　　吴桐一头略微有些自然卷的短发，肤色比周籽秋白一些，双眼皮很明显，笑起来的卧蚕和酒窝很好看。周籽秋知道，吴桐对自己的自然卷头疼不是一两天了，以前还试过学校检查仪容仪表他不及格，硬被说是烫的，郁闷得他回家用啫喱水活生生把头发捋直了，那个神奇的造型周籽秋笑了三个月。

　　“周籽秋，走没？”周籽秋的几个朋友都收好了书包，陆续走了出来，朝他招呼道。周籽秋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吴桐，说道，“我……有事，先走了。”

　　“啊，好。”吴桐仓皇地吐出两个字，周籽秋不再说什么，迈步跟在朋友们的身后下了楼。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口，吴桐脸上的笑意便也彻底消散了。

　　苦涩，丝丝缕缕地渗透。

　　自己……果然怂啊。

　　本来，他想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本来，他以为这会是一场惊喜。

　　本来，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他说，以至于他自己彩排的时候不知道该从哪一部分开始，他想跟他说自己这些年的生活，遭遇的事碰到的人，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现状，以及……自己有多想他。

　　一天都，不曾忘过他。

　　却……一句都没来得及开口。

　　吴桐设想过许许多多个结局，当然，也设想过这个结局。

　　可人往往不到黄河心不死，非得由生活血淋淋地把现实撕开来给他看。

　　也许，今天不过是被腰斩的番外，他们的结局，在那一天就已经定形了。

　　“周籽秋。”那天的吴桐没有了平日的笑意，周籽秋吓了一跳，不是吴桐的表情，而是吴桐居然叫他全名。

　　吴桐只有绝交的时候才会叫他全名。

　　可是今天没吵架啊？难道是看最近太久没绝交了，想手动加一次？

　　“我要走了。”吴桐说。

　　“你走去哪？”周籽秋有点茫然，吴桐连绝交标准用语都改了？他们第一次绝交是什么时候，两人都记不清了，反正吴桐每次的豪言壮语从“我要跟你绝交”到“我这一次一定要跟你绝交”再到“我这次绝对绝对要跟你绝交”再进化到终极版“我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要跟你绝交！绝对！”，周籽秋听得都免疫了。

　　加多少个绝对都没用，第二天周籽秋一主动找他说话，吴桐的防线就毫无节操地崩溃了。

　　等等……周籽秋忽然想到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吴桐看着他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楚，“离开这座城市。”

　　周籽秋傻住了。

　　“什么时候？”良久，良久，周籽秋才听到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明天。”

　　他们的故事，落幕得猝不及防。

　　曾经，两人都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没有了对方的生活，要怎么过下去。

　　怎么能过下去。

　　有记忆时起，他们的生命里就有了彼此。他们住同一条街道，上同一所小学，读同一所初中。他们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在那个小城镇里，他们的家都是独栋的私人住宅，一个街区的邻居大多认识，周籽秋家不同吴桐，人比较多，大门时常开着，吴桐便也时常二话不说奔进去就找周籽秋。周籽秋要找吴桐也方便，跑到吴桐家楼下吼几嗓子就行了。吴桐回家晚了，吴桐奶奶第一时间就往周籽秋家里打电话。周籽秋家里几乎连三姑六婆都知道吴桐是谁，对他隔三差五留宿周籽秋家均习以为常。两人有钱一起花——最初是算账分明的，借了得还，然后我今天借你的，你明天借我的，借着借着，账就乱了，两人也懒得管了，谁有零花钱花谁的，剩一毛钱就买颗韧性十足的牛皮糖，扯成两米长也一定要扯成两块，一人一半，剩五毛钱就买块夹心饼，一人咬一口。有一块钱，就去游戏机室，买四颗币，两人能打上半天。

　　两人一起时干得最多的，还是瞎扯蛋，就一个特别无聊的问题，比如三明治到底该不该切成三角形，两人都能从校门口一路辩论到家门口，还没结束。而且两人辩论起来会进入忘我境界，都忘了自个还在街上，路边还有行人，越谈越大声，对周遭异样的目光通通视而不见。这过程中，什么举例子，列数据，引用名人名言，或是单纯讲道理，两人无所不用其极，只有一个目的——让对方认输。要说结果，那是半斤八两，通常谁也不服谁，还没少扯着扯着就忘了最初的论题究竟是什么。

　　还有一起撩妹，别说初中，小学六年级两人就懵懵懂懂地有点那种意识了，可两人都是一致的怂货，有贼心没贼胆，说时天下无敌，做时有心无力，于是乎齐心合力地保持着只远观不亵玩的态度，并美其名曰学习为上。

　　还有，还有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他们生命中的每件大事小事，都有对方的存在，游泳，拿通知书到学校报道，凑热闹学跳广场舞、打太极，烧烤，压马路，复习，秋游，去朋友家里唱K，吴桐第一篇作文获奖，周籽秋第一场足球比赛获胜……

　　见不到对方的时候，时间会变得格外漫长，几天犹如几年。有一次暑假，吴桐的爸爸带他到外地玩，两个月之中，吴桐写了一封又一封厚厚的信寄给家乡的周籽秋，都是零零碎碎无关紧要的内容，他吃了什么好吃的，他看了什么电视剧，他去了哪个游乐园……他想跟他分享，生活里的一切一切。

　　原来，我曾经那么幸福。

　　原来，我现在如此孤单。

　　吴桐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直至整条走廊都空空荡荡，他的思绪才飘飘忽忽地荡了回来。吴桐从衣兜里拿出耳机，打开MP3，耳际响起悠扬而空灵的乐音。

　　“想回到过去，试着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分散时间的注意，这次会抱得更紧，这样挽留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想回到过去……”

　　独自一人下楼，走下通往山脚的长长阶梯，到停车场拿自行车，出校门，按着回忆中的路径沿街搜寻起来。这所高中和他以前念的初中只有一街之隔，三年过去，物是，而人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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