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回到过去

　　“我都说我看了几千遍啦。”吴桐说。

　　“那谁不是说过吗，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周籽秋甚至苦思冥想地引用古圣先贤的智慧结晶，想说服吴桐。

　　“孔子说的。你还能背出《论语》？最近大彻大悟，羽化成仙了？”吴桐完全没会意。

　　“你是不是傻！”周籽秋生气了，更多的是委屈。

　　那本书里，藏着周籽秋想对他说的话。

　　那个暑假的某天，周籽秋表哥一家子来他家吃饭，丰盛的饭桌上，周籽秋只管吃，可怜他那个工作了几年还孑然一身的表哥被周籽秋老妈和他老妈轮/流轰/炸，可谓遍体鳞伤。

　　话题中心来来去去就是那个——让他表哥赶紧相亲，赶紧娶媳妇，赶紧生孩子。

　　这些对话在周籽秋听来特别搞笑，等表哥他们走了，周籽秋不以为意地提了一句，“表哥不想娶老婆，你们逼他干嘛呀？”

　　“去去去，”周籽秋妈妈擦着桌子，看也不看他，“别人小鬼大，这事轮不到你操心。”

　　“我是讲道理啊，表哥怪可怜的，遇不到喜欢的人就不要结婚呗。”周籽秋瘫在沙发上晃荡着腿，还在瞎逼逼。

　　“你这是什么话？”周籽秋妈妈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向周籽秋，“你表哥30岁的人了，老婆孩子连个影都没有，你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说什么自由恋爱，其实就是挑三拣四，像我们那一代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牵手就是一辈子，哪你们这么多讲究！他再挑挑拣拣下去，你让他打一辈子光棍是吧？到时不得把他娘活活气出病来！”

　　周籽秋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她，“那以后你们也会逼我结婚吗？”

　　“什么逼你结婚，人哪，就该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情，你别成天想些有的没的，先把你的书念好了才是正道！”

　　“……”周籽秋想起席间表哥哭笑不得的表情，明白了，他看的那一出喜剧，原来是悲剧。

　　他没谈过恋爱。可他一直认为，结婚，等于爱情，等于地老天荒。

　　为什么，大人们，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说出那么荒谬的话语？

　　他们，没有过小时候吗？

　　抑或，那是成熟的代价？

　　幼儿园时期，大家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周籽秋也拉着吴桐玩，“我是爸爸，你是妈妈！”

　　吴桐不解，“可我是男生啊。”

　　“我也是男生！”周籽秋说。

　　“男生不应该是爸爸吗？”吴桐歪着脑袋问道。

　　“我是爸爸，你就不能是爸爸了，你只能是妈妈。”周籽秋给他解释。

　　“为什么？”

　　“因为只能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可我是男生。”吴桐说。

　　“男生怎么了？”周籽秋说。

　　“你应该找个女生当妈妈。”吴桐指了指附近的小女孩。

　　“我不要，我就要你。”周籽秋说。

　　“你好蠢啊，奶奶说结了婚才能是爸爸妈妈，男生只能跟女生结婚。”吴桐咯咯笑他。

　　“谁说的！”周籽秋倔劲上来了，“我就要跟你结婚！”

　　“我们不能结婚啦。”吴桐认真道。

　　“我不管！”周籽秋跑到坐在地上摆弄玩具的吴桐面前，蹲下身子，凑近脸，吧唧一下在他的小嘴上亲了一口。

　　吴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周籽秋，周籽秋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好啦！我们已经订婚啦！你跑不掉了！”

　　“啊？”吴桐傻傻道，“什么是订婚？”

　　“就是一定会结婚！电视上是这样说的！”周籽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后来，不记得是何时起的后来，周籽秋发现了，吴桐说得没错，男生只能和女生结婚。

　　表哥走后那一夜，周籽秋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

　　那个噩梦，叫长大。

　　周籽秋一身汗地爬起来。

　　他以后，真的要和一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吗？

　　可是，爱，是什么？

　　周籽秋翻出吴桐借给他的那本书。吴桐料得很准，周籽秋一时兴起借回来后就随手一扔，塞抽屉里动都没动过。

　　周籽秋捧着那本《爱的感觉》，趴回床上，以无比虔诚的心情打开。

　　他从未如此有耐心地看过一本书。从凌晨，一刻不停、一字不漏地，看到天亮。

　　那些文字很朴实，他看得懂，又看不懂。

　　不能坐以待毙！

　　周籽秋咬着嘴唇，握紧拳头。

　　他不要，他不要成为另一个表哥，他不要大人们口中的那种生活。

　　十几岁的他，感受到了一种呼之欲出的绝望。

　　他要行动。

　　周籽秋在晨光中翻箱倒柜，搜索出房间里最好看的信纸，坐到写字桌前铺好，拿起笔，准备干大事。

　　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便秘一样挤出一句，涂掉，重写，写了没几句，又涂掉，好不容易凑出了一篇，反复念了几遍，索性揉成一团，甩到角落里。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周籽秋呆若木鸡地靠着椅背，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人生一片灰暗。

　　怎么办？

　　当面跟吴桐说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周籽秋把头摇得快掉下来。

　　死都不要！

　　整整纠结了一天一夜，周籽秋终于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周籽秋将那张纸对折起来，一丝不苟地夹进《爱的感觉》里，把书上供一样端端正正摆着。几分钟后，又忍不住打开，看看它还在不在里面，研究夹在哪一页最适合，太松了怕掉，太紧了怕吴桐找不到。内心经历了一段漫长又曲折的挣扎后，周籽秋以破釜沉舟之心，把书还给了吴桐。

　　第二天，吴桐就来找他了。

　　可周籽秋等来的，不是吴桐的答复。

　　而是吴桐的离别。

　　色彩褪去，世界一秒变成了黑白默片。

　　他的爱之初体验，血肉模糊。

　　忘记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

　　吴桐说走就走了，周籽秋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那之后，他不敢坐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不敢路过吴桐常去的新华书店，不敢吃他们一起吃过的所有东西，不敢玩他们一起打过的所有游戏，不敢抬头看吴桐家三楼的阳台——那是他的房间，把吴桐送他的所有东西都藏得严严实实，叫别的朋友的名字，总是一出口就成了“吴桐”，比赛进了球，第一个寻找的就是吴桐的身影。

　　我的世界，没有了你，却全都是你。

　　三年，整整三年。漫漫一生中，三年微不足道。可对十几岁的他们，三年，很长，很长。

　　“籽秋，我到了那边会给你写信的……”临别的那一天，吴桐说。

　　“不要！”周籽秋大声地打断了他。

　　“……”吴桐愕然地不知所措，“籽秋——”

　　“不要再找我！不要给我写信！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再找我！以后都不要再找我！”周籽秋一口气地喊完，转身就跑进了家门，并把大门砰一声关上，决绝地上锁。

　　“籽秋——！”吴桐追上去，被两扇木门隔在了门外，吴桐无助地拍打着，嚷着，“籽秋，开门——籽秋——”

　　周籽秋蹬蹬蹬地跑上了楼，进房间，钻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这样就听不到楼下吴桐的声音了。

　　多年来，周籽秋从来没有向吴桐说过绝交，每次都是吴桐在气头上提出，周籽秋再例行过一两天去跟他和好，然后，一切如常。

　　我不要电话。

　　我不要写信。

　　我只要你。

　　这次，你会找我和好吗？

　　明天早上，你依旧会在路口等我吗？

　　明天晚上，你也会载我一起回家吗？

　　你会像说好的那样，和我一起，直到永远吗？

　　周籽秋等了一天。两天。三天。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吴桐没有找他和好。

　　吴桐再也没有在路口等他。

　　再也没有人载他一起回家。

　　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以后都不要再找我。

　　吴桐说的绝交，一次都没能实现。

　　周籽秋说的绝交，一次就实现了。

　　这些回忆如同一条巨/蟒，紧紧地缠着周籽秋，束缚他，折磨他，他必须要用尽全力地挣脱，才能步履蹒跚地继续前进。

　　他清楚，他大概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没有给吴桐一个完美的送别。他应该给他一个拥抱，给他一句祝福。

　　希望你，过得很好，并且无需让我知道。

　　我们无法相濡以沫。

　　那便相忘于江湖。

　　他痛恨自己的幼稚，痛恨自己的冲动，更痛恨时光的无法回头。他没有挽回的力量，只能选择忘却。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这句话，他渐渐地信了。

　　偏偏，命运不按牌理出牌。

　　三年后的吴桐，站在教室门外的那一挥手，把周籽秋辛辛苦苦营造起来的美好新生活，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碎。

　　你为什么要回来？

　　那天，周籽秋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

　　正如三年前的那天，周籽秋真正想说的是——

　　不要走。

　　周籽秋俯视着吴桐宁静的睡脸，生怕自己的呼吸也会打扰到他。

　　还好，你回来了。

　　那些曾经，又有什么所谓呢？

　　周籽秋傻傻地自顾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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