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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怨
——众人皆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有谁知戏子心中苦楚?光鲜亮丽的背后,有着多少鲜为人知的辛酸……
金陵秦淮河,风花雪月地。
天色已暗,女婢们忙着把船上的宫灯点起来,红火的颜色甚是喜庆,客人们挽着歌女三三两两的走至船头,放眼夕阳下的秦淮河。
水色潋滟,在黄昏朦胧的光泽下透着一片迷离,氤氲的湿气袅袅环绕着,仿佛仙境一般美丽。恰逢此刻河上的船一个个都点起了宫灯,瞬间一片璀璨,宛若白昼。映出两岸秀雅别致的轩榭楼台,或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繁华景象。
这时船上几个秀美的女婢把绸缎制成的帐帘通通卷起,点上香料,顿时一股玫瑰香气弥漫起来。
帐帘打起,客人们都来了兴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伸长了脖子看向二楼,嘴里不住喊着“清漓姑娘出来了。”
就在人们热切盼望的目光中,二楼阁间香樟木的大门轻轻打开了。
两个女婢打起里头的软帐,依稀间,有一股醉人心脾的香气透了出来。
一只洁白细腻的手,轻轻搭在女婢的手上。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一个女子款款走出来。
妆容浓艳却并不俗媚,洁白细腻的面容上几乎看不到敷了铅粉。双眉淡淡色如远山,作柳叶状,中间修饰金箔花钿。向上微挑的细长眼睑修成精致的桃花色,眼尾有妖娆的描红,一顾一盼之间有淡淡媚意流转,颇为惑人。胭脂轻薄一层在双颊拍作桃花妆,抿了唇脂的樱桃小口仿若朱砂,淡淡笑着不露贝齿。
春风轻抚,掠过水面惹起层层涟漪,清漓手里拿着一支迎春花,她微微一笑,伸手把鹅黄的花朵别在了精心绾成的高椎髻上,缓缓向前走出一步。
众人看的脖子都酸了,还不肯低下头,只是目光痴迷的追随那一抹浅妃色的身影。
“多谢众位官家捧奴的场,今日依旧长歌相送各位。”清漓向着众人行了一礼。两位女婢也有条不紊的随后行礼。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清亮的声音有一股天成的媚骨,清漓眸若星辰,唇边绽放一个微微的笑容,连带着左颊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她声如娇媚的黄鹂,“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恰逢天边最后一缕夕阳洒在秦淮河上,仿佛细碎的萤火抛洒下来,顿时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更衬得清漓妖娆多姿。可突然,清漓垂下眼睑,声音里含一丝细碎的颤抖,缓缓低吟出最后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半晌,只见清漓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抖,覆住眼底涌动的情绪。
“好!”
“好!好!”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底下的客人们不住的起哄鼓掌,清漓却并不多加理会,她只是又行一礼,然后转身离去,那一瞬间,她似是倦极了一般紧紧闭着眼。
“姑娘。”女婢扶着清漓走进了二楼的雅间。
清漓缓缓坐下,为自己沏茶,“今日的客人倒是少了些。”
女婢点头:“是啊。近两年战火连天,金陵也不太平了。”
“对了姑娘,”另一个女婢拿香绢为清漓擦拭着,“徐三姨说那些显贵们就快来了,要姑娘陪着行酒令呢。”说着又向清漓的双颊上拍上一层薄薄的胭脂,一点殷红的点绛唇轻巧的啄在唇上。
“知道了。”清漓从匣中取出一把琵琶。
这秦淮河的水啊,永不干涸,这秦淮河的夜啊,便永不停歇。
抱着琵琶,清漓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忙走进隔壁的雅间。
“各位官家,恕奴来迟了。”清漓说着走了进去。
雅间里坐着三两个男子,看样子器宇不凡,非贵即福。
“今日我等是来共商天下大计的,三弟何故叫来这等伶人。”一个男子冷哼一声,眉目间全是不屑。
清漓也不恼,自己身份过于卑贱,看不惯自己的大有人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另一名白衣男子邪邪一笑,“二哥何必如此不耐,叫来几个伶人我们哥几个戏耍戏耍,否则这江山之事更让人头疼了。”
清漓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兀自调琴。
“这是闻名秦淮的清漓姑娘吧?”一位男子道:“听闻这清漓姑娘一曲《玉树□□花》听罢绕梁三日都挥之不去,不若……”
他话还未说完,那个被称作二哥的男子便瞪大了眼睛打断他,“如今乃多事之秋,怎可唱《玉树□□花》这样的亡国之音!”
“哈哈!二哥所言甚是!甚是!”那白衣男子伸手倒了一杯酒,“清漓姑娘不必弹琴唱曲了,来来,喝酒喝酒。”
清漓微笑,放下琴走将过去,伸手举杯,尽饮了杯中杜康。这样的夜晚,又要开始了……
……
清晨,头痛的感觉越发强烈,清漓悠悠转醒,朦胧的睡眼看着头顶绯色的纱帐。
“姑娘今日起的好晚。”女婢看她醒了,忙过去服侍,“姑娘昨日又喝多了,奴婢们好容易才把姑娘带回来。”
揉揉发痛的太阳穴,清漓淡淡叹口气,“那些客人呢?”
“似乎是接到什么军报,他们都走了。”奴婢拿上好的丝帕为清漓擦面,“最近两日恐怕金陵城的天要变了。”说着她叹口气,“乱世之中,讨生活更艰辛了。”
“北方的军队要打下来了吗?”清漓不在意的问。
女婢点点头,“是啊。徐三姨说这两日就不做生意了。外头不太平,姑娘也要少出去。”
“我自然知道轻重。”清漓淡淡一笑。
缓了没有几日,秦淮河就又恢复了以往夜夜笙歌的景象。
“姑娘,”一个凌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贵客等着呢!快着点儿!”
清漓叹口气,“就来。”她说着抱一把瑶琴,缓缓走出去。
徐三姨在门外等的着急,“今日来的可是北方王朝的王,难说会不会统治金陵,你可要好生招待他。”
“知道了。”清漓点头,“走吧。”
推开门,清漓就闻到一股子酒气,定睛一看,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一身武将打扮,正和几个花枝招展的酒女喝酒。
清漓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官家。”
“哦?”那男子目光炯炯,很有兴趣道:“你便是红遍金陵的伶人清漓姑娘吧?”说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仿佛在看着什么物件儿,“不知当不当的起你妙音仙子的名号,唱个拿手的曲儿让孤王听听,若是孤王一高兴,恐怕会给你赏些个物件儿。”
“多谢官家。”说着清漓把瑶琴放在面前的琴案上,“奴最拿手的曲,莫过于陈后主的《玉树□□花》了。”说着她轻捻琴弦,挑出一个清亮的音符。
“等等。”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清漓,“果然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哈哈,嗯,亡国之音,孤王喜欢!这金陵,很快就是孤王的了!哈哈!”说着他仰头喝了旁边温香软玉送来的佳酿。
呵,众人皆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却有谁知戏子心中苦楚?朝代更迭于我又有何干系?对于他们这般争权夺利的贵胄而言,我,不过一个玩物罢了。清漓这样想着,那曲中便又平添了许多愁苦。尾声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直听的人肝肠寸断。
一曲罢了,那男子对清漓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这模样儿倒也不差,不若等孤王执掌了江山,你来孤王的后宫做个秀女什么的,如何?”语罢他神情得意,仿佛刚刚赏了什么天大的恩赐一般。
清漓淡淡一笑,声音却是无比坚定:“多谢官家好意,清漓恐怕消受不起。”
“呸!真是戏子!”那男子可能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拒绝,一把将怀中的长剑放到桌上,顿时吓的周围三五个酒女花容失色,纷纷逃窜。
清漓双颊透红,眸中含水,就算自己是个伶人,却也不能忍受这般作践!
“滚出去!”那男子广袖一扫,桌上的东西顿时砸个稀烂,“不识抬举的东西!孤王允你这般下贱出身的人入宫,是看得起你。你的身份,还不如孤王身边的一只狗高贵!滚出去!”
清漓强忍住眼泪,抱起指下瑶琴,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自己该习惯了不是么?
这些达官显贵们,从来都把自己这般的伶人当作阿猫阿狗看,高兴了逗弄一下,不高兴了杀了也是有的,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天下大乱之时,谁把我们这些伶人放在眼里过?昔庄宗宠爱伶人,沉溺酒色歌舞,以至国家大厦将倾,最终土崩瓦解,欧阳修专书《伶官传序》以哂之。清漓每每念此,都不由感叹,君王无德,君王无智,使得奸臣当道,世人却怪罪伶人,难道伶人左右得了皇帝的意志么?这和史书把褒姒妲己飞燕合德这般的红颜列为祸国妖妃有什么区别?卫子夫为汉武帝治理六宫处理杂事,为何史书只知歌武帝功名?最终卫子夫因巫蛊祸乱而含冤自裁,也不见有人言武帝不明就里之过。难道弱者注定就要被欺负么?
伶人已是弱者,注定是被欺辱的,那么,这天下谁做皇帝还不都一样?
这样想着,清漓回到了房里,正赶上徐三姨过来。
“你呀……”徐三姨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你为何不答应了他,若是入宫去,兴许日后还有个盼头……”
清漓摇摇头,“又有什么区别呢?还不都是等红颜垂老成一把枯骨么。”
徐三姨神情忧伤的看向远方,哀婉道:“做我们这个的,哪个不是在等老呢?得趁年轻之时赚多了银子,年老才有的依靠啊,你可莫要负了……这有限青阳……”
“容颜未老之时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清漓冷笑着说:“一旦岁月飞逝,垂垂老矣,便是‘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凄凉景象了。世人看我们每日绫罗绸缎,莺歌燕舞,呵,”清漓悲凉的笑出声:“只是……这外表再如何繁华绮丽,都不过,是我们这般的孤寡人为了生存苟延残喘罢了。”
话至伤心出,两人都不免垂泪。
半晌,徐三姨擦拭了一下清漓面颊上薄薄的泪痕,强颜欢笑着说:“走吧,还有一拨客人等着听曲儿呢。”
清漓也起身,低头,擦干了眼睛,再次仰起头时,她又是那个素日里娇娆的清漓姑娘了。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走吧。”
夜幕又至,最后一缕夕阳下的秦淮河依旧灯火通明,只听得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伶人们也在这繁华美景中唱起了新曲。
“晨起懒梳妆,对镜淡描眉。唯恐云鬓生华发,只恨红颜太匆匆。莫言戏子无情义,唯怪福薄孤独命。秦淮多少花月夜,古今尽付笑谈里。□□花开难长久,千花终归寂静中。天生丽质又如何?个中辛酸怎堪说?愿君莫怪曲悲切,实是此生难消憾。繁华落尽后,梦醒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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