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爱情故事

作者:旋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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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章


      中秋一过,徐承谕一家回了N市,等徐妈妈好了些,徐斯年也准备回去赶稿。

      “你又不上班,急什么急,不能多呆两天?我是老虎?要吃你吗?”

      “妈,我不上班不代表我不工作,我要回去赶着交稿子。”

      “你给我快点找个男朋友,听见没有,不行我就让你大嫂给你相亲了。”

      “我才多大,相什么亲。”

      徐妈妈狠狠朝她背上打了一巴掌,“疼死了!你干嘛啊。”

      “还才多大,老大不小了!”

      “你别老拿我跟徐承谕比,又不是他结婚我就得结婚,他考上C大我不是也考上了嘛,哪里比他差。”

      “人家是法律,王牌专业,你是什么?朝不保夕,还好意思说。”

      徐斯年再也不想回嘴。

      嘴上嫌弃得不行,徐斯年要走的那天,还是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全往她箱子里塞。

      “这什么呀?”

      “香肠,自己家里弄的跟外面不一样,你不是多了个室友吗,给她也尝尝,你一个人在外面住要跟人好好相处,能忍的地方就忍忍,别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奥。”

      “这个牛奶你也带去,我跟你爸在家不喝。”

      “这是我买给你们的,我想喝自己会买,塞不下塞不下了。”

      ......

      中秋刚过,动车站的人流量巨大。排队时间耽搁了,百米冲刺才刚好赶上检票,早知道就跟徐承谕一起回去了。

      从车站回住处的路上堵车堵到晚上八点,连长江大桥都还没过,徐斯年有些急了。

      “师傅,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到啊。”

      “中秋刚过,桥上也堵得很,估计得九点往后。”

      车子好不容易挪上了桥,堵得更厉害。

      长江大桥上堵了一片车,密密麻麻寸步难行,这下干脆连动也不动了。

      徐斯年隐隐约约听到了警笛“滴嘟滴嘟”地在桥上盘旋。

      “堵车把警察都出动了?”

      司机打开车门往前看了看,“前面怕是出事故咯。”

      旁边的车上不少人都下车去前方查看情况,徐斯年晕车晕的厉害,也准备下车透透风。一下车,江风吹得她头发乱飞,耳边呼啸声听不清前方的嘈杂,夜晚的长江大桥上灯火通明。

      前面的警车上红蓝爆闪灯晃眼得厉害,徐斯年抬手遮住眼睛。

      人声越来越嘈杂。

      “怎么回事啊,车祸?”

      “听说是在江里捞出一具尸体。”

      徐斯年听着边上人的猜测,心想今晚大概没法早回了。

      “陈副检!这儿!”

      猛地听见有人喊了一句。

      脚下的江面幽深黑暗,江水涌动。车灯鸣笛四起,陈叙站在靠近江面的桅杆处,江风吹得他头发凌乱,穿了件黑色冲锋衣,拧着眉头,双手插在腰上,看着混乱的大桥。

      对面一辆车开启了远光,直直射过来,他抬手挡了一下光线。

      好久不见。

      徐斯年脑袋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不由自主地,忽然拨开人群,奋力朝他挤过去。

      “陈副检!”

      “陈叙!!”

      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陈叙扭头寻找,徐斯年站在警戒线外朝他激动地挥手。

      他走上前,“你怎么在这?”江风太大,两个人面对面的对话也要靠喊。

      徐斯年拨开被风吹糊到脸上的头发,也冲他喊,“堵车,堵这儿了。”

      陈叙点点头,“马上就好了,快回去吧,一会车都开了。”

      徐斯年一把抓住他的冲锋衣,布料滑滑的脱离了她的手心,陈叙感觉到拉扯,疑惑地回头。

      “你.....注意安全。”

      黑夜里他像是笑了一下,徐斯年没有看清,身后的鸣笛越来越多,顾不得再耽搁,拔腿往回跑。

      司机终于把她等了回来,一上车就抱怨,“外头这么乱,你一个人跑出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徐斯年赔笑,“对不起啊师傅我去前面看看路况。”

      交警赶来,路况逐渐通畅起来,一辆辆车有序地开过,车子路过陈叙身边,她还没来得及摇下车窗就掠过去了。

      过了桥不再堵车,如愿在十点之前赶回了住处。

      “怎么这么晚回来,堵车很厉害吗?”

      “是啊,要过江,桥上好像出了事故。”

      柯云惊讶,“你是过江来的?”

      “对。”

      “桥上现在水泄不通吧。”

      “你怎么知道?”

      柯云拿起手机,“周丛宇说的,他有个朋友现在就在桥上,听说是捞出一具尸体。检察院警车都过去了。”

      桥上那位路人大哥说出了真相。

      “周丛宇就是你那相好吗?”

      “啊。”柯大美人别扭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可爱,徐斯年觉得自己萌点诡异。

      看来进展颇顺利,徐斯年回趟家的功夫而已。

      一开手机,微博已经被这件事刷了屏。死者身份目前还不确定,有人猜是自杀,有人猜是情杀。

      检察院和公安局当晚连夜挂出认尸公告。

      死者年龄15岁左右,男性,死亡时间早上8点左右。

      徐斯年一边刷牙一边往下拉。

      身穿格子衬衣,黑色长裤,一双棕色运动鞋。

      手里攥了一坨泡烂了的纸团。

      徐斯年仔细辨认,那是......

      拼图。

      刷着牙,脑袋里嗡嗡地轰鸣声,柯云连叫了她好几声。

      “你怎么了,牙膏掉在地上了。”

      她还是呆愣在原地,柯云看了看她,自己蹲下去擦干净了地上的牙膏。

      弯着腰刚一站起来,徐斯年扔了杯子一阵风似得跑了出去。

      “大半夜的你往外跑什么呀!”

      连鞋也没来得及换,脚上蹬着拖鞋随便拦了辆车。

      陈叙的电话一直处于忙线,打了两次才终于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喂?”

      徐斯年快哭了,憋着哭腔问他,“陈副检,你在哪。”

      “我在工作。”

      “你在哪。”

      陈叙觉得她声音不太对,告诉她,“警察局。”

      对方已经挂掉电话。

      “师傅,警局,麻烦快点。”

      司机看她大半夜急急忙忙带着哭腔,目的地是警察局,想也不想猛踩油门,“好嘞!”

      深夜的警察局依然灯火通明。

      今天有大案子,无论是谁都得加班。陈叙听着一旁法医的验尸报告,死因是溺水,身上没有伤痕,死前没有痛苦。另外,这孩子是个脑瘫。

      到这里,他多半已经可以推测出某种可能性。

      遗弃。

      徐斯年踩着拖鞋闯进警察局。

      “女士,你找谁?”徐斯年拨开拦着她的警察直直冲向陈叙。

      如果没有看清眼前的人,陈叙都忘了刚才那通电话。

      “怎么还来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徐斯年红着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摇摇头。

      “我要认尸。”

      对面坐着陈叙和一位警察。审讯室里灯光幽暗,陈叙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警察可以开始了。

      “徐小姐,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徐斯年哑然。

      陈叙安慰她,“不要紧张,问什么就答什么。”

      “他是......我老师的孩子。”

      “你老师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他现在一定着急。”

      警察问她,“死者还有其他监护人吗。”

      “没有,父子两相依为命。”

      “母亲呢。”

      “十多年前就走了。”

      张松桥的电话打不通,无人接听。

      “徐小姐,你认为,死者有没有可能是被遗弃的。”

      “不可能!”徐斯年大声。

      “别激动。”陈叙一只手按住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张老师不可能遗弃小凯,小凯出生就被查出脑瘫,他妈妈都走了,可是张老师没有,十五年,他是靠自己把小凯拉扯大的,他怎么可能遗弃自己的儿子?”

      对面两个人不说话,纸笔发出沙沙的声音。

      徐斯年脑子里晃过一种可能,在幽暗的审讯室里愈加惊心。

      “今天就到这里。”陈叙合上笔录。

      凌晨四点,警察局外的路灯照着地面惨白一片。

      偶尔有辆车嗖地开过去。

      “天都快亮了。”

      陈叙看着沉默不语的徐斯年,脱下身上那件黑色冲锋衣罩住她。

      “明天我们要去提人。”陈叙思量再三,告诉她,“警局那边怀疑,是遗弃。”

      “不可能。”徐斯年吐出三个字。

      陈叙不多说什么,真相如何,明天一早就知道了。

      “张老师不会。”

      “嗯,我也希望。”

      遗弃的可能性,他最先想到。尸体没有伤痕,无虐待,死前无挣扎,他知道这位父亲或许很不容易,很爱他的儿子。

      但世事变幻无常,一种可能里包含着另外一切可能。谁也不知道人性的下一步会做出什么。

      “我送你回去。”

      陈叙没有收到对方的反应,回头去看,她眼泪汹涌,抬着头,“他的拼图是我送的,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很好......一点事都没有......”

      陈叙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伸出去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他活着未必比现在更快乐,脑瘫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徐斯年一闭眼,一滴眼泪顺着下巴留到脖子里。她人生第一次这么接近地面对死亡,不久前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孩子,今天就躺在了验尸房里。

      “或许,你老师也撑不下去了。”

      “不可能!”徐斯年反驳,“他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陈叙不再强调这个可能性,徐斯年忽然问他。

      “如果.....他会被判刑吗。”

      “会。”

      陈叙把她送到楼下,她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替她拉上冲锋衣的拉链。

      “上去吧。”

      徐斯年站着不动。

      “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什么事都不行。”

      “嗯。”

      天快亮了,东方一抹白隐隐出现。楼道里忽然窜出一只猫,吓了徐斯年一哆嗦。

      陈叙看着她的侧影,低垂着头。走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

      突如其来的温暖徐斯年丧失了反应神经。

      “你今天很勇敢。”

      她丧气地捂住脸。

      “而且,我也相信你老师。”

      徐斯年这才抬头,“真的吗?”

      “真的。”

      拥抱很短暂,转瞬即逝。只是个象征性的安慰。

      陈叙松开后退两步,“回去吧。”

      ……

      清晨的居民楼前,警车陆陆续续开进来。陈叙下了车朝上面看一眼,偶尔有几个住户开窗打探形势。

      他几乎只在办公室眯了一会就跟着警队出警了,眼角下方淡淡的青色,没刮胡子也显得有些憔悴。

      “陈副检,上去吗?”

      “上吧。”

      徐斯年赶到的时候,居民楼下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三三两两的住户挤在楼道外探头探脑的。想挤进去被一旁的刑警拦住。

      “小姐,案发现场,不能进去。”

      “我找人。”

      “找谁。”

      “陈副检察长。”

      陈叙接了电话,看着屋子里的情况,轻轻叹了口气,“让她上来吧。”

      屋子里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徐斯年一进门就看见了墙角的拼图,小凯已经拼完了一大半。

      “你确定要看吗?”

      陈叙挡在她面前,神情有些古怪。

      徐斯年的预感向来准确。

      陈叙移开,带着她走到卧室门口,警察正在做案发现场记录,相机的声音咔嚓咔嚓地响起。

      张松桥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手边的床头柜上一瓶空掉的百草枯。

      陈叙捂住她的眼睛把她从卧室里拖出去。

      “自杀,基本上就是结案了。”

      徐斯年木木地呆在原地不动。

      “另外,”陈叙从旁边的刑警手里接过一张报告单子,“这是房间里搜出来的,你看看。”

      徐斯年接过,报告单底部的结论一栏赫然写着。

      胃癌,晚期。

      徐斯年不敢再看。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常人无法承受的东西。

      人们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她想张松桥在此之前但也是这样想的。

      天无绝人之路,小凯既然来到这世间就一定有办法活下去。

      可是老天还是掐断了他最后一条生路。

      第二天微博热搜,“十五岁脑瘫少年亲手被父亲推入江中”。

      底下一片谩骂。

      “畜生吧,既然要生为什么不养。”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脑瘫什么概念去百度一下。”

      “就算是脑瘫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吧。”

      “天哪,难以想象,这样的父亲。”

      到了下午,才又有消息爆出。

      “这个爸爸已经自杀了。”

      “哎,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感恩爸妈给了我健全的身体。”

      徐斯年靠在警察局的墙上一条一条地翻看评论,换做以前,她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吧。

      她会说什么呢?

      有人说,所谓人世间的幸福就是这么脆弱,轻而易举就能压垮,一场大病,什么都是过眼烟云了。

      因为治不起就得死,只能健康地活着,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因为没有生病的权利。

      无论贫穷富有,在疾病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张松桥涉嫌故意杀人罪,但畏罪自杀,最终撤案处理。

      “我想......如果我那天没有去认小凯的尸体,张老师会不会.....”

      陈叙打断她,“就算你不来,警方一样会找到他。”

      “而且,”陈叙说,“他从来就没想过苟且偷生。”

      “他只是替小凯选择了一种他觉得没那么痛苦的死法。”

      世人对死亡的恐惧,一如他对生活。他害怕自己走了小凯会过上不堪的生活。

      徐斯年不敢去看网上的言论,她无法承受不相干的人对张老师的指责。

      只要躲在键盘后面,人人都可以行侠仗义。

      大学同学的群里大家商量着送张老师最后一程。几个同学合伙办了个简单的葬礼。

      徐斯年没有想到陈叙会来。而且会帮忙起灵。

      简简单单的黑西装脱下来丢给徐斯年,里面一条灰色衬衣。

      公墓里父子两个的墓碑紧紧排列在一起,下辈子,希望小凯是个健康长寿的孩子。

      “哎,实在是没想到。”

      “是啊。”

      等同学们陆陆续续散去,墓前只剩下陈叙和徐斯年两个人。

      徐斯年把西装还给他,“穿起来吧,天怪冷的。”

      父子俩死在中秋佳节一过后,阖家团圆,听起来怪讽刺的。

      “陈副检。”山风呼啸而过,陈叙“嗯”了一声。

      “谢谢你过来。”

      墓园在一处山脚下,陈叙抬头看着葱翠的山体,四季更迭,几十个轮回,人们都要长眠于此。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山,看着陈叙走在前面的后背,夕阳洒在他头发上,发梢金黄。这个冷漠高傲的检察官,此时看起来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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