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双

　　江南六月，梅雨时节。

　　雾隐重重的远山深处，绣染清澜水墨。长风万里，踏着晨雨花香，一身褴褛的芒鞋书生尹天仇背着书箱，一步一泥泞地往前方孤山野岭处，一家茶棚跑去。

　　此番是尹天仇第一次步入世道，身为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尹天仇得父母所托，没习得少林寺的武林绝学，却深修了少林寺藏经阁的大小经书佛理。礼乐春秋，兵书心法……总归，这世上只若是与文字有关的学问，他都晓得。

　　但他自为俗家弟子，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少林寺回到俗世的。可他一介书生，究竟要如何步入俗世，才算有意义，便如佛曰，有善果呢？

　　坐在当初打造菩萨金身时剩下的巨石之上，尹天仇思前想后许久，终没想出个主意。直到一日，他听一位从外面游方回来的老师叔道，这远远的山后面，便是俗世。俗世中有个唤京都的地方，那里新换了一个王，准备在京都中招揽人才，任何有才之士，只要通过了王的笔试，都可以拥有官职与权力，女子与金钱。这对少林寺的人来说也许不稀罕，但对尹天仇来说，确是稀罕的。

　　当然他自小在少林寺长大，不甚懂何为官职与权力，女人与金钱。他只在书中看到过官职与权力，便去问方丈，什么叫女人与金钱。方丈告诉他，女人没什么用，和木鱼差不多，金钱么，就是香火钱。

　　少林寺经年修缮，全靠得香火钱。这样他觉得有用，自然稀罕。便准备下山去追寻游方和尚口中说的官职与权力，女人与金钱。但在离开之前，他特意给家中去了封信。想当初他父母家穷，无钱供养他与妹妹两个，适逢救下一位跌在山脚处差点死掉的方丈，那方丈为了感谢他父母，才同意将尹天仇带入少林寺做俗家子弟。如今要离开了，自然要与父母商量一番。

　　父母的信很快回来，未想他二人听说尹天仇要去求取功名，百般喜悦。尹天仇方下定决心，收拾好书箱行李，离开了少林寺。

　　然凭借游方师叔赠予自己的羊皮地图，尹天仇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发现，自己在面前这片荒山野岭中迷了路。

　　干粮耗尽，衣衫破烂，尹天仇试问自己至了山穷水尽之时，正不知前路如何，是否该后退而归时，头顶处一抹白影抚着绿意，匆匆而过。定睛时，望见远处一家茶棚，忙往前跑去。

　　长日未有食物入腹，尹天仇只觉一跑起来，腿都打着颤。跌跌撞撞颠了许久，将跨入茶棚中时，尹天仇脚下猝不及防一绊，摔入泥坑中，正正栽了个狠。

　　方适时，尹天仇在那泥水中嗅到一抹花香，抬眼时，便见身旁拂过一层轻纱，顺着那轻纱往上看去，是一系在腰间的银鱼袋，鎏金暗纹束腰，七十二股白折扇。隔着美人图的扇面后，露出一双眸子，大而媚，俊且柔。

　　尹天仇一时看失了魂，半晌才反应过来，盯着个男人看这样久，着实有些不好。便抹了抹脸上泥水起身，与这白衣公子抱歉道：“也不知刚有没有将身上泥水蹭到公子，看公子你穿的如此干净……”

　　然尹天仇话音未落，男子忽将折扇收起，一张脸映入眼中，饶有风华游龙之相，七分俊朗三分婉柔，真堪称‘俊美’二字。

　　尹天仇复语塞，终归被这男子美貌吓到。想这一路走来，看见与自己一般留着头发的男子也不少，偏偏这一个，令人觉着美的奇，便算是剃了头发，也定是个美的无疑。

　　可这男子却并未理会他，只淡淡掠了尹天仇一眼，便往茶棚中走去。与坐是为同样俊俏的绿衣公子，尹天仇这才反应过来，刚天上掠过的那道影子，是这二人。

　　想必，这二人便是方丈口中说的武林中人。记得方丈还说过，这武林中人喜怒无常，令尹天仇离他们远些。

　　于是乎，尹天仇将咣当作响的书箱抱入怀中，步入茶棚后，择了处离他二人甚远的位置坐下。

　　抬手摸着下巴的间瞬，尹天仇望见桌上有张洇着水的纸，便捡起来往脸上蹭了蹭，意图擦脸。谁知一张脸越蹭越觉得涩，方将那张纸铺在桌上端详起来。但见其字迹已然模糊，只依稀辨得：“无双……陈拓…剑法……”几个字。

　　小二哥这时招呼完了那二位俊俏公子，走到尹天仇身前，上下瞧了眼对方，将抹布扔到肩上，语气多少不屑：“你要什么？”

　　尹天仇不甚通人情世故，便未发觉小二哥的轻视，与其指了指那纸张道：“请问这是什么纸？怎么用的还是流光墨这般好墨？”

　　小二哥瞧了眼那纸，与尹天仇歪着脑袋道：“你做什么的？”

　　尹天仇天真一笑，格外自豪地拍了拍书箱道：“我要去京都考试，得官职与权力，女人与金钱。”

　　话及此，不远处那耳朵颇尖的绿衣公子不忍瞧了眼他，复狭促收回目光。

　　小二哥亦不忍一笑，捂着干瘪肚子与尹天仇嘲讽道：“你是个贪钱的书生，这是江湖上的事，跟你没关系。”

　　尹天仇一听说是江湖上的事，当即收了口，复反应过来，与店小二争辩道：“我哪里贪钱了？贪钱可不是什么好的品德，我方丈教导过……”

　　小二眼珠提溜一转，与尹天仇问道：“方丈？你从少林寺来的？”

　　尹天仇点了点头，遂将小二的话忘到脑后。小二则道：“那么你便是江湖中人了！我告诉你好了，这是无双阁的悬赏令，说是要一个侠士陈拓的人头，谁能拿到陈拓的人头，无双阁便将什么自家的无双剑法赠给他，还保证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不扰乱江湖纷争。”

　　尹天仇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听过这无双阁。方丈说，这无双阁，堪称江湖上一最为神秘的门派，几百年来行踪不定，更无人知道，其门派的武功心法为何。而其实，只有在江湖上能站住脚步的门派，才知道，其实无双阁，是江湖大多门派武功心法的发源地。他们早年靠发明绝世武功重金换给那些想建立门派步入江湖的人，却在不断发明出新的绝世武功后积怨颇深，几百年来，江湖上的人虽对无双阁缄默不语，心中却始终想着，如何除掉这样一个门派，使自己的武功彻底为已所用。

　　记得方丈与尹天仇说这话时，尹天仇还非常欠扁地问了方丈一句：“我们少林寺的武功，会不会也是从那无双阁手中买来的啊？”

　　方丈倒没生气，只双手合十，与尹天仇念道：“空缘你是忘了，有句话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吗？”

　　空缘是尹天仇的佛门法号，听方丈如此说，尹天仇复问道：“那么其实，无双阁的那位阁主，是少林寺的人？”

　　方丈睨了尹天仇一眼，趁他当时年少，与其云里雾里道：“你这孩子听不懂话，入了世道，可真是危险。”

　　如今想来，尹天仇仍觉得，自己没明白方丈的话。

　　店小二见尹天仇呆了好久，不耐烦与其提醒道：“我说小哥，我们这小本买卖，可不能让你在这白坐。”

　　尹天仇回过神来，与店小二问道：“一碗茶水多少钱？”

　　店小二轻蔑地瞥过眼去：“三文。”

　　尹天仇方从衣袂下掏出三文钱，不舍地递与店小二，复问道：“对了小二哥，这里离京都还有多远？你可知路如何走？我在这山中绕了几日，觉得迷路了。”

　　小二哥下巴一扬，道：“问路？五文！”

　　尹天仇无奈，为了不饿死在这山中，只得复掏出五文钱递与小二。小二心满意足地掂量着手中铜钱，与尹天仇指点道：“从这条山路一直往下走，就能出山了，不过估摸着徒步的话，还要一两日时间。”

　　尹天仇不禁瞪了瞪眼：“一两日？那这中途可有歇息的地方？”

　　店小二摇摇手道：“没什么歇息的地方，倒有一个教派，不过算是半个尼姑庵，估摸着，你也留不下的。”

　　尹天仇哀愁着叹了口气，待店小二抽身，不小心望见那远处的白衣公子，低垂着一双如画的眸，端坐在风雨山水之下，真比书中的颜如玉还要好看。

　　正一时惘然，那绿衣公子不免瞧出端倪，杯盏落定时，扫了下白衣公子手指尖。

　　白衣公子抬眼，却未理会尹天仇那痴人，只抬手捏了下绿衣公子的下巴，开口，珠玉之泽宝光之气，几分宠溺着问道：“怎么？”

　　绿衣公子顿了顿，随即双腮泛红，才瞧出来，该是个女扮男装的美人胚子：“没什么。”

　　白衣公子收手，神色亦于折扇轻扬时冰冷而下：“歇好了，便走吧。”

　　绿衣公子点头，便跟着白衣公子起身。半只脚刚踏进雨水中，忽然一个腾空，双双往远处飒沓而去。

　　倏忽间没了踪影，尹天仇迟钝着回过神，不由自主起身时，不知为何心跳的极快。手一抖，袖间丢了许久的毛笔忽抖了出来，于水洼间旋了个小圈，浸了墨般躺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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