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侯养成日志

　　“姑太太，这幅月影松涛图画好了，您来瞧瞧怎么样？”梨霜将手中的笔搁下，朝倚在床边刺绣的淑姐道。淑姐听了这话，两三针收尾，将手中绣的蝶戏牡丹汗巾放在床边，紧了紧身旁柳姐儿身上盖的被子，又将绣针插在自己的发髻上，才起身向梨霜走去。

　　回家将满三年，弟媳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刻薄，娘又住在前院，极少插手家中俗物。自己譬如在夹缝中求生，也唯有手上的这点工夫是她的傍身之本了。

　　有了梨霜的帮助，淑姐便不再仅满足于将汗巾在乡间兜售了，她央了华儿同货郎商定，要他拿些到黄蒿镇上去卖，这样便能多赚个十几二十文。华儿告诉她，她依着新样子绣出的一二十条帕子在镇上的销量极好，货郎也要她再多绣些，价格还能再往上提一下。她自回田头庄以来，还是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些希望。

　　“这图是极好的，仿佛能听见松涛之声。”淑姐与梨霜熟了，也便不似从前那般羞涩了，“梨霜，你帮我这么多，我却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今日我做东，让秋妈妈整治几个小菜，我们一起乐一乐可好？”

　　犯了七出之条被休弃是无权拿回嫁妆的，梨霜知道淑姐过得苦，手头没有余钱，便说道：“我们在厨房吃几个小菜哪里就用给钱呢？平素我和秋妈妈两人吃饭且有些菜吃不完呢。今日姑太太肯来厨房与我们相聚，不过是多加一副碗筷，多加一碟菜肴罢了。”

　　“那怎么好意思？”淑姐嚅嗫道。又起身在屋里的“气死猫”榉木圆角柜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打开锁，从里面数出一百文来，递给梨霜：“这些日子确是劳烦你多了，我身无长物，也知道你的画绝不止值这些。这些钱你先收下，待我卖出更多的帕子，再给你余下的。”

　　看到淑姐有些急切的样子，梨霜心中一暖：“姑太太，你提供纸笔让我作画，本就是一件令我开心享受之事。梨霜也不愿固辞，今日便先收下五十文。至于甚余下的钱，待哪一日姑太太的绣品大卖，再说不迟。”

　　淑姐眼圈有些红，她掏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道：“梨霜，我不会忘记你的好。”

　　“姑太太，你说哪里的话呢。”梨霜笑道。正在这时柳姐儿醒来了，迷蒙间叫了一声“姑姑”，淑姐便又去看顾她，与梨霜一起替柳姐儿穿上外衣。

　　到了晚间，秋妈妈果然摆了一桌子菜，与梨霜同淑姐一起吃。秋妈妈打趣道：“姑太太竟然和我们这些下人同桌吃饭，我们这儿可真是蓬荜生辉。”

　　淑姐苦笑道：“我又是哪门子的主子呢？妈妈也别笑话我了。”

　　秋妈妈一开始尚有些拘谨，喝了些酒后便开始把不住嘴门。她正了正额上的青布方胜地抹额，口若悬河：“淑姐儿，按理说老婆子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样样都好，就是太过懦弱了些。就说你原本那口子……”还未说完，便被梨霜用一杯酒堵住了口。

　　梨霜对淑姐赔笑道：“姑太太别介意，秋妈妈是喝醉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淑姐朝梨霜落寞的扬起嘴角，竟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淡酒：“我不介意，秋妈妈说的很是，我是怯懦了些……罢了，不想那些伤心事了，今日秋妈妈做的这道樱桃肉十分可口，梨霜你多用些吧。”

　　吃到后来，秋妈妈已经醉得歪倒在桌上，淑姐也满脸飞红。梨霜只得先将淑姐送回了房间，又回到厨房，替秋妈妈打水擦脸，将她扶到床上歇息。待忙完杂活，梨霜这才得空下一碗香油肉丝香菇鸡蛋面，这是特地做给陆粱吃的。

　　鸳儿照例在陆粱门外的那棵樟树下等她，梨霜朝她感激的笑笑，两人便打开了房门。

　　可刚刚将烛灯点燃，便见到地上躺着的一个阴影。梨霜带着蜡烛走过去，便见到陆粱鼻青脸肿的在地上躺着，粗布衣服被揪得凌乱异常，像是没有了生息的样子，身旁还有被撕碎的字纸。

　　梨霜的心里狠狠一惊，表面上却强自镇定，她把瓷碗放在桌上，招呼鸳儿过来替她举着蜡烛，自己俯下身来检查陆粱的身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灯影摇晃，鸳儿颤抖着声音问道。

　　梨霜没有回答，她将手指伸到陆粱的鼻子下，细弱而温润的气息扑在她的手指上，她才松了一口气。陆粱的脸肿的如同馒头一样，青一块紫一块，待梨霜将他的头抬起来，才发现他的后脑也肿了高高一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侯四平不可能派人将陆粱乱打一顿，二房也没有这么傻，平素是华儿给陆粱送饭，难道是华儿打的？可是华儿一向木讷老实，不像是会做出这般狠心之事的人。”梨霜心内其实也十分慌乱，她再没想到昨天见面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今日就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了，可是此时此刻她必须要冷静。

　　陆粱的一只手紧紧地攒成拳头，仿佛在捏住什么东西一样。梨霜忙去将他的拳头掰开，却见到他手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玉龟。这个玉龟梨霜认识，是清哥儿随身佩戴的挡灾之物。原来如此，竟然是清哥儿，总以为他以往的那些劣迹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父母教养不好，未曾想他竟然已经如此狠心。

　　梨霜偷偷将玉龟藏在袖中，然后抬起头对鸯儿道：“麻烦姐姐帮我将少爷抬到床上去。”她的声音有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鸳儿本来不知如何是好，听到此言，便放下手中油灯，同梨霜一块儿半抱半抬，将陆粱安置在了床上。

　　梨霜为仍旧昏迷不醒的陆粱盖上被子，忧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回身对鸳儿说：“鸳儿姐，麻烦你带我去找老太太吧。”

　　梨霜自来田头庄起便没有同阮氏有过多的接触。诚然，阮氏在暗暗帮助陆粱和自己，这或许是因为若干年前她与陆府正方的渊源，但是这份情还能剩下几分呢？梨霜虽然不知道阮氏的过去，但是她也知道阮氏是不愿意在明面上与自己有什么牵连的。可如今情况已如此危机，也只有阮氏能够救陆粱一命了。

　　鸳儿犹豫了片刻，可是看一眼躺在床上模样凄惨的陆粱，她便咬了咬唇，答应了。

　　月色如水般倾泻下来，在小院里铺下一地银霜，梨霜行走在如水之光中，觉得自己仿佛也被这凉意浸透了似得。

　　阮氏住在二楼，鸯儿先进屋内，过了片刻出来，她抱歉地向梨霜道：“梨霜，老太太已经歇息了，你明日再来吧。”

　　“不能等到明日了，鸯儿姐，求你再去同老太太说一声吧。”梨霜拉住鸳儿的手，祈求地看着她。鸳儿这才发现，梨霜的手凉得如同冰块一般，还微微有些抖。方才还觉得她太过冷静了，这时看到她急得有些发红的眼睛，才知道她只是尽力压抑自己。

　　“我再去帮你说说。”鸳儿拍拍梨霜的手，又回身进去了。梨霜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的菱花锦隔扇，手紧紧地抓着木扶栏。也不知过了多久，鸳儿才又从门中出来，朝梨霜轻轻地摇了摇头，怜惜地道：“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谢谢鸳儿姐，可我不能回去。”梨霜将手松开，理了理身上那件月白色襦裙，便直直地跪在了阮氏的门前。

　　鸳儿无奈，又走进屋里，阮氏正在经案前念一卷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见到鸳儿进来，便将手中经书合上，问道：“她还不肯走？”

　　鸳儿走到阮氏旁边，轻声道：“回老太太的话，梨霜现下跪在外面。”

　　阮氏合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鸳儿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狠心？”

　　鸳儿摇头，回道：“老太太这样做自有道理。”

　　阮氏苦笑道：“道理？我这样做是最没有道理的。这些年家里这些事儿，我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越发地不像样来……”

　　鸳儿不敢答话，阮氏又道：“你以为是谁将二少爷打了？”

　　“奴婢不知。”鸳儿低头望着手上戴的楼阁错金银手镯，这还是梨霜第一日来田头庄是给她的，那一日也是她将二少爷安置在小屋里，哪曾想一转眼……

　　“他们一个两个都以为我老婆子的眼是瞎的。”阮氏苦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了一眼桌前的经卷，又望向窗外，香樟树的阴影在陆粱的小屋前摇晃。良久，她长叹一声：“我对不起老太太和老太爷啊。”

　　鸳儿知道阮氏叹的是陆玠的父母，阮氏当年的主子，便更加只能埋首沉默了。

　　“罢罢。鸳儿，你去从我那黄花梨的盒子里拿二两银子来。”阮氏看着经书，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嘱咐道。

　　“老太太？”鸳儿有些不敢相信的开口问道。

　　“我今夜头痛十分剧烈，你拿着银子让华儿去找蔡旺，叫他立即去镇上找了郎中来，就不必惊动老爷和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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