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

　　——今天还好吗？

　　编辑完新的稿子，万向打开手机用微信给名为“小素”的联系人发了条信息。他的微信名叫“万象”，和真实姓名仅仅一字之差。

　　并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复，万向也不在意，放下手机去干自己的事。这个时候小素应该在吃饭，没空看手机。小素租他的时候提过不用刻意挑某个时间给她发消息，有时间隔三差五敲她就好，越自然越好，她方便的时候会立刻回复，有时没留意或者正忙着，则会过很久才回复。

　　万向的主业是自由撰稿人，副业是出租自己，可以被租干各种事情，只要不违反法律道德，但是具体接不接还是以他的考量为准。

　　他一开始开通这项副业时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并不指望真靠这个赚钱，哪想还真有人愿意出钱租他，各种各样的理由都有：租他给女朋友送花、租他陪自己聊天的、租他一起去逛街的，更奇葩的还有租他骂自己的。当然他通常不会对客人的要求作出任何评价，即使只是在心里也尽量避免这种想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任性的隐蔽世界，有些不大想让亲人朋友知道，找他这个不熟悉的第三者反而更方便，任务完成后就切断联系，就当从未认识过。经过客人同意，他会把这些经历变成文字发布到公众号里，居然还挺火，有几个月他靠出租自己赚的钱比辛辛苦苦赶稿子赚得还多。

　　小素是他的客人之一，女生，在校大学生，他猜最多大二，因为口吻还是比较天真的孩子气，一般到大三说话做事就没那么不谙世事的感觉了。

　　那天深夜小素在微信上敲他，问：在吗？

　　他很快给出确定的回复，那边却沉默了很久，对话框顶端持续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他耐心地等着，过了几分钟后发出来的消息并不长：我想租你聊天。

　　这句话应该修改了很多次，但这并不是多么离奇的要求，万向接受过的类似请求就有四五例，其实也没别的原因，无非是想在深夜找个人诉说一下不方便对熟悉的人说的事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总比独自面对孤单好。

　　但小素很快说出了接下来的要求：扮演一个人跟我聊天。

　　这种要求倒是没人提过。

　　万向想了想问：类似语C？

　　——不，不一样。

　　万向稍稍有点不解，手指空悬了几秒，然后说：那你先说说让我扮演谁吧。

　　小素说那人是个虚拟人物，但没告知到底是谁，只是慢慢地开始描述那个人。她描述一点就发一条，应该是想全面、细致地勾勒出那个人的形象，但她仅仅只是描述性格方面，并不提及高矮胖瘦或是妍媸良莠。

　　万向怀疑这姑娘业余爱好写小说，因为她的描述特别入骨，真实得仿佛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这种笔力非写作功底深厚的人不能及。同时万向觉得她描述的这人的性格和自己有点像，真要他扮演的话也不是特别别扭。

　　说着说着小素又停住了，过了半晌屏幕中才又弹出她的新回复：他死了。那几个字仿佛是几滴重重砸到屏幕上的眼泪，隔着也许只有一条街，亦或是几千里的距离，他都能感受到□□所不能承受的悲伤。

　　他恍然大悟，紧接着对提出这个奇特要求的姑娘产生了同情，也许在有人看来这很荒诞、毫无意义，但在他看来这样的悲恸是可以理解的。

　　万向不忍心袖手旁观，竭尽所能却仍旧显得干巴巴地安慰了几句，又问：你想让我怎么扮演他？

　　小素把那个人形容得很真实，就差一副皮囊便可以立起来，但是他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不知该将他安放在哪个时空中。

　　——你用他的口吻跟我聊天就行了。你是什么职业的，他就是什么职业的，你住哪，他就住哪。他在剧里面过得太苦了，我就希望他能在现实生活中做个普普通通的人，过得轻松自在。

　　万向笑了笑，又觉得很苦，想了想又问：那把你当谁呢？

　　她应该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回复得很快：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行。万向爽快地答应了，斟酌地开了价，小素一口应下了，先给他转了一大半的钱，剩下的等到期再转。

　　万向询问了一下其他的要求，最后善意地提醒：可是你得清楚，我是我，他是他。

　　——我知道。万向几乎可以想象出对方平静的表情。

　　——那晚安。

　　——晚安。

　　从此万向便扮演起那个“他”来，但他也没觉得自己语气台词多么考究，很多时候就是按照自己平时的说话风格来，对方也很没有挑剔。最开始他还琢磨着怎么表达才切合人物性格，没想到小素毫不客气地问：你能好好说话吗？万向便不再那么造作了，自然地和她交流，再没有被批评过。有时候他遇到有意思的东西顺手转载给她，对面毫不矜持地发过来一个大笑的表情。

　　他们和一对普通的亲密朋友没什么两样，有时间互相问候，没时间各自做自己的事，能畅快聊天一般是在晚上和周末，交换着彼此的生活。小素絮絮叨叨地吐槽她繁重的学业、不靠谱的辅导员、莫名其妙的学生会，有时也会谈到家里的事，百无禁忌，甚至会对他抱怨经期的难受。他觉得有些尴尬和好笑，但还是体贴地安慰她。

　　最让万向觉得惊奇的，小素有时候会突然蹦出一句“你扮演得真像，我觉得他就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同时有点纠结对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沉溺在幻想中，或者她是完全可以自由控制状态的，随时可以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除此之外，她有时也会蹦出一些令他困惑的话，大概是有关那个人存在的剧集里观众交流时用的小照不宣的语言，万向从不会露陷，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说。

　　小素是个很好的女孩，万向毫不怀疑，与她做朋友是很舒畅的，但这违反他自己立下的原则，这项业务的特殊魅力就是疏离却又无以立足的信任，如果顾客和他成为了朋友，双方都会觉得不自在，所以他从不会和客人成为朋友，即使有回头客，关系也不会逾越铁铸的界限。

　　直到小素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可以约你见面吗？

　　万向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不在业务范围内。

　　——我付你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万向突然有点急，心烦意乱的，心头仿佛压着一颗千万吨并且正在熊熊燃烧的陨石。

　　那边继续说：我就想见见你，见过面之后我想终止合约。

　　万向皱眉看着这条信息，一时无话。

　　小素继续说：你太像他了。字里行间都瑟缩着小心翼翼，生怕让他烦恼了。

　　万向挣扎了一下，妥协了。他也不仅仅是在网上出租，有人也会租他出去做各种事情，与顾客见面也是常态。但这次情况很不一样。可他想见一面就分道扬镳了，也没什么大碍。

　　他俩恰好住在同城，见面那天他好好打理了一番，到了约定的咖啡店，打量着明显斥资不菲的装潢坐实了他对小素家境情况的猜想。

　　等到过了约定时间还不见人来，他左顾右盼，寻找一个让他觉得是小素的女生，然而一转头，看见玻璃外一张哭花的脸。

　　打扮得精致得体的女孩淹没在泪水中，见他望过来，更加克制不住，捂着脸，只看见单薄的双肩簌簌抖动。

　　万向也不确定，但隐隐觉得她可能就是自己要等的人，快步走出去，轻声问：“你是小素？”

　　女孩点了点头，移开双手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双眼肿得像核桃，刚想开口说什么，嘴唇一动眼泪又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根本没有吐字的机会。

　　万向只好把她带到花丛后的长椅边，擦了擦椅子才让她坐下。

　　女孩哭得肝肠寸断，他无力阻止，只能等着她情绪慢慢平复。

　　也不知小素到底哭了多久，她抬起头，颤声道：“你跟他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万向一时没懂她的意思，只见她哆嗦着从随身斜挂的小包中掏出手机，调出一张图片给他看。

　　万向疑惑地接过手机，一看，久久地愣住了：如果他换上一身衣服，活脱脱就是图片中的人。如今动漫游戏做得是很逼真，但不至于能和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如此接近，简直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

　　小素看着他，眼里似喜似悲，转瞬又是一片晶莹。

　　万向本来就身形颀长，坐着比她高，此时微微垂眸看她，一时无言。

　　小素抹抹眼泪道：“没什么，我就是……我就是特别高兴。”她用手背揩揩通红的眼角，微笑道：“他如果活着，应该就是你这样吧？——别误会，我知道你不是他，可是……可是你们那么像……”她的声音低下去，像趋于尾声的钢琴曲，想来是怕困扰了他。

　　万向只好微微笑道：“巧得很。”

　　小素点头，是啊。她被施了咒似的，呆呆愣愣的，眼神恍惚。半晌微笑道：“见到你我真高兴……真的，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嘴角抿了抿，轻声道：“合约终止了，我回去把剩下的钱打给你。”

　　万向听见自己淡淡地说好。

　　小素沉默了一会，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万向点头，温和又有些恍惚地问，还有吗？

　　小素摇摇头，没了，我心满意足了。她提了提快要垮到胳膊上的长带，微微颔首，语气轻快地说，我走了。

　　万向眼里有些酸涩，但冷静而亲和地笑着和她道别，他目送姑娘聘婷的背影远去，看见她几次抬手，约莫是在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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