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

作者:朵朵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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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子虞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当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时,便察觉到这是梦境。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梦,天空暮霭沉沉,荒野无边无际,只有她孤立在当中。虽然在梦里,子虞也不敢气馁,认定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走了许久,她颓然发现四周丝毫未变,前方依旧没有道路,她心生退意,回头望,来时的道路已经记不清了。
      她顿时感到一种无言的疲惫困住了自己。
      醒来时,子虞讶然发现脸上带着泪痕,想到梦中暗示的场景,她无限惆怅,幸而这时看到了枕边的明珠,她握在手中,便觉得涌起一股温意,那些不安和烦恼都可以暂抛脑后了。
      十一月的北国已经是草木萧瑟,宫墙再高再厚,也无法将寒冬拒之门外。这个时节改是各宫为过冬添置物品,司衣,司设,司工的人往来繁忙。子虞也重新被召回内殿。欣妃待她仿佛依旧,她待欣妃却是谨慎恭敬更甚从前。
      穆雪病好后,心情好了许多。正逢这换衣迎冬的时候,与交泰宫的往来没有那么勤了,也不见宫女像以前那样,以各种借口召穆雪过去帮忙。
      子虞曾猜测过很多种结局,其中最坏的不过是延平郡王一恼之下皇后会有所表示,却没有想到这样的风平浪静。可再细细一考虑,又觉得以郡王的身份,这种事的确不宜张扬。大约是摆脱了这件事的关系,穆雪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对子虞有些愧疚,便对她更加亲近。
      “一辈子就和这样一个男人共处,怎么能不细心挑选,”穆雪陪着子虞挑选衣料时,无意间坦露心迹,“郡王的身世背景都是上上之选,可就是家中妻子太过凶悍,若只是如此,我也不怕,可他妻子的娘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我一个孤女,可不想去受罪。”
      子虞被她这样一提,就想起睿定来,稍稍一比较,也觉得睿定无论人品样貌家世背景,无一处不胜郡王。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忐忑不安,他既然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选一个娘家有权势的女子为妻呢。她不是个愚人,想到这一点就不能不往深处考虑:以皇子之身娶一个有实力的王妃,会为他的前程添上多少光彩——而她不过是南国降臣的妹妹。
      她心里存疑,翻来覆去地将他们相识相遇的过程回忆着。又想起多次受他帮助,而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心下才稍定,暗想:如果连他都不相信,还有谁值得相信。
      穆雪见她脸色乍青乍白,担心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病了吧?”
      “没有,”子虞摆摆手,“这么忙的时候,想病也不是时候。”穆雪笑道:“病哪是看时候才病的……”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带有异彩,子虞猜她是有话要说。
      在宫人们都离开时,穆雪压低了声音说:“娘娘的肚子已经快瞒不住了,照理说,这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候,所以最近已经称病了,不然陛下来了……不好交代。”
      子虞知道妃嫔怀孕时,为保龙胎是不能侍寝的,这事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隐秘。只是子虞穆雪都是未出阁的年纪,说到这里已觉得难堪,脸皮都快烧起来了。
      子虞埋怨穆雪:“这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
      穆雪嘻嘻一笑:“我每次看到娘娘那谨慎的样子就觉得有趣……照我看,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岔子。”
      子虞付之一笑,怎么也没有想到,穆雪的话会一语成谶。

      十一月十九日,欣妃换上冬衣坐在胡床上,雪白的衣裳上绣着冬梅,衬地她乌发如瀑,明眸皓齿,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眉目间多添了一丝平常没有的温顺。她手中拿着一份册子,照例在冬节来临前给宫中上下一份赏赐。
      赏赐是惯例,赏赐多少又要看亲厚程度,其中门道很多,很是费脑筋。欣妃专心致志地做这件事,打理完也花费了近两个时辰,她感到疲倦后,绛萼立刻取了绣褥垫在她的身后。
      子虞看去,便觉得欣妃的腹部似乎已经有些微微隆起。欣妃也看见她的目光,微笑道:“不知怎么,我这几日晚上睡不安宁,又觉得没有食欲,膻的东西,只闻到一点就觉得浑身不适。子虞,你带人去请太医来为我诊诊脉吧。”
      子虞应了一声后退出殿外,猜想欣妃知道瞒不过去,又觉得胎安稳了,这才要报太医。她自然不敢怠慢,带着两个宫女前去太医院请诊。
      太医院原以为是小病,可在子虞的暗示下顿时明白是大事,由资历最高的卫太医和吴太医一起出诊。一行人走到瑞祥宫的时候,都愣住了——瑞祥宫的宫人们往来地慌慌张张,乱成一团,与往常的动静大不一样。
      一个内殿侍奉的宫女看到子虞哭哭啼啼地跑了上来道:“女史……出大事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子虞一惊:“什么不好了?”宫女扑簌簌地颤抖着:“出血……娘娘出了好多血。”
      两位太医乍然变色,不等宫女招呼,肃然道:“快带我们去。”宫女连泪水都顾不上抹,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到欣妃的寝殿。
      殿内已竖起了屏风,来往的人穿梭在屏风前后,个个神情惊惶。太医见事情紧急,也来不及摆垂帘听诊的惯例,直接走入屏风后。
      子虞也跟着进去,却被绛萼拉了出来。子虞忙问:“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就这样了?”绛萼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不过片刻功夫,瑞祥宫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连交泰宫茞若宫都惊动了,纷纷派人来打听情况。
      “越是忙,他们越来添忙,”绛萼心头烦闷,愤然道。
      子虞也觉得人多杂乱,容易惹出事端,便命人将其他宫的请去偏殿,宫人们也识趣地离开。
      绛萼突然转过头对着靠门的一个宦官厉声道:“给我放下。”这一声尖锐刺人,叫得殿中众人都是一惊。那个宦官吓得不轻,讷讷道:“殿内、殿内凌乱,所以给收拾一下。”
      “放下,”绛萼面色铁青道,“这殿里一丝一毫都不许动,等娘娘醒来自有论断。”
      连子虞都是第一见到这样声色俱厉的绛萼,其他人就更别提了,一个个都听话照做。
      这时屏风后面传来穆雪的声音:“子虞,绛萼,快进来。”
      子虞走进去,闻到一种腥味,脚步不由得一缓。屏风后并不凌乱,几个宫女依次守在欣妃的床前,两位太医凑在桌上低声议论,似乎在为药方争执。子虞眼光一转,终于看到了血腥味的来源。欣妃的衣袍上有血,床上有血,甚至连帷帘上都沾上血迹,可这一切都比不过床脚上的一个金色圆盘——那上面摆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看那个形状,似乎是……子虞别过脸,抑住想吐的冲动,眼神再也不敢望向那一处。
      绛萼也脸色刷白,上前询问太医。
      卫太医脸色为难地摇着头:“这……这都快要成形了,照理说都快安稳了,怎么会……”
      绛萼脸色变了变,又问:“依大人看,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这……”这位太医显然服侍皇家多年,从这样简单的句子里就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别有隐情的意味,他抚了抚胡子,谨慎地说道,“原因很多,这可就难判断了……也许是吃了什么凉血活血的东西,损人阳气才招致,也许是……”
      子虞见太医言辞闪烁推搪,就知道问不出个结果。绛萼失望至极,看了看太医,让他们留下药方,再打发人将他们送走。
      欣妃依旧昏迷不醒,宫人们都退开了——留着她们也无用,只会流泪哭泣,徒劳让人心烦。
      欣妃的床前只留下子虞三人,还有那两个粗使宫女。子虞不知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绛萼把太医的药方拿给她们看时,子虞就知道,在欣妃的心中,这两个宫女比太医可靠的多了。
      穆雪悄悄拉她的袖子,低声说:“看看……在娘娘心中,你我都是外人,她们才是自己人。” 她们俩站在床尾,说话声音一低,正好绛萼三人也在低声议论什么,根本没有注意。
      子虞皱起眉,瞪她一眼,责怪她说话的时机不对。可穆雪却似乎没有察觉,依旧说:“你猜我刚才见到谁了?”子虞不理她,她口气一变,阴森森地说道,“还记得我们刚来宫里时,娘娘摔碎吉牌的事吗?你提到过的那个宫女——刚才我见到了。”
      子虞大吃一惊道:“怎么会?”穆雪歇了口气,道:“那时你在殿里面,我在外面等你,曾经和那个宫女有过一面之缘。刚才我张望了几眼,觉得有个宫女眼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就是她。”子虞这就要起身去寻,穆雪一把拉住她:“别急,我已经让人打听了。”
      子虞咬了咬唇,低声问:“到底是哪个宫的。”穆雪道:“茞若宫。”
      明妃!
      子虞微讶,心不断往下沉。那些带血的事物都已经被清理出了寝殿,可她依旧闻到一股血腥弥漫在空气里,甚至越来越浓稠,空气胶着,让人呼吸也觉得困难了。
      穆雪拍拍她的手:“这件事先别张扬。”
      绛萼和两个宫女说完了,朝两人走来,脸色苍白,眼圈微红,一看就觉得伤悲。她挽住穆雪子虞的手,手指有些哆嗦,子虞被她感染到,想起欣妃往日待她的好处来,鼻子一酸,泫然欲泣。
      “娘娘是被人害的,”绛萼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说地又重又狠,“查!一定要找出这个人!”

      欣妃昏睡了许久,就连皇帝来探看时都没有清醒。子虞守在欣妃的床前,皇帝询问了几句欣妃的情况,她一一详细作答,可偷眼观察皇帝的神情,是有些悲伤怅惘,可显然很淡,似乎还比不上瑞祥宫的宫人。她悄悄为欣妃惋惜——这不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一团血肉,自然不会如何痛心。
      子虞的神色又哀又戚,让皇帝察觉出一丝异样,朝她看去,似乎认出她来,眸里闪过一丝诧异,又转过头去看望欣妃了。
      皇帝留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等到欣妃转醒,他还有许多需要处理的事物,吩咐宫中上下细心照料后,御驾离开了。
      绛萼下决心彻查这件事,不等欣妃醒来就开始雷厉风行。穆雪又忙着宫里宫外打点。只有子虞守候在欣妃的身侧,寸步不离。欣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如雪。子虞看着她的模样,几乎怀疑她将永远沉睡下去。
      夜深了,殿内一灯如豆,寂静无声。子虞靠在床边,耐不住疲劳,轻阖眼皮,浅浅地入睡。
      欣妃却慢慢张开了眼。
      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摸腹部——什么也没有。
      昏沉的头脑骤然间惊醒,她想起了刚才的剧痛和难受,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似乎就要跌落到深渊中。而她的身体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有千金重的东西压着她,让她不能动弹,满眼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眼角瞥到一抹微光,她用尽力气想要呼救,却只从喉中吐出一个含糊音。
      子虞被这微小的动静弄醒了,很快发现欣妃的异状,她急忙撩起床帐,扶起欣妃,这一下又是一惊:欣妃的绫衣已全被汗水打湿。她转身要命人去拿衣物,手突然被欣妃一把攥紧,力量大的像铁箍,而欣妃的指甲已经抠进子虞的肉里。一霎那,子虞痛地低呼出声,情不自禁甩开手。
      她转头向欣妃看去,映入眼中的情景让其一生都无法忘怀:欣妃的脸上毫无血色,在朦朦灯火下,惨白如纸,一双黑丸般的眸子仿佛被夜浸透了,幽深暗沉。子虞见过她许多美丽的时刻,无论是笑,是嗔,是颦,唯独眼前这个样子,让子虞从心里感到害怕,尤其是她的眼神,在绝望中似乎还透出怨恨来。
      子虞被欣妃注视地万分不自在,她柔声劝道:“娘娘小心身体。只要身体养好了,以后还有机会。”
      欣妃惨然一笑,神色说不出的森然:“机会?哼……我的机会就在刚才失去了。”
      “娘娘是在说泄气话,”子虞低下头去为她整理凌乱的床褥,借此避开她的眼神,“只要养好身体,机会还会来的,娘娘如果自弃了,岂不是仇者快而亲者痛了。”
      欣妃咯咯一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传出回音,子虞的心跟着一颤。
      “亲者痛?”欣妃死死盯住她,“子虞,你是仇者还是亲者?”
      子虞想退一步,可她的手腕被欣妃紧紧抓牢,这一次,她没有甩开的勇气,只是温顺地说:“子虞自然是站在娘娘……”
      “啪——”欣妃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将她的声音扼断。
      “我才不信你,”欣妃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要以为表面上对我恭敬顺从,我就不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了。你以为我被你们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清楚呢!穆雪那件事,不就是你给弄没的吗,还有你那个做了叛臣的兄长,你们想要做什么以为我心里没有数吗?歩寿宫前的菊花开地挺不错的吧?”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着欣妃,心里涌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欣妃的神色却突然平缓下来,冷笑着说:“有些姿色和小聪明,就以为能在这里谋一席之地——我本来以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会自作聪明,现在看来是高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着不能动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话,被人看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蓦地甩开欣妃的手,而欣妃笑着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困兽的挣扎。
      子虞只能落荒而逃。
      奔出殿外,寒风袭来,她狠狠呼吸了一口,并不觉得寒冷。有宫女前来询问,她按捺住不安,只说娘娘需要休息,让人不要去惊扰。
      回到房间,脸上火辣辣地开始疼,子虞轻轻抚着脸,咬紧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她才惊觉。
      泪水已经涌到了眼眶里,子虞用手一抹,暗骂自己没出息,从南国到北国,这一巴掌不过把她最后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这没什么不好——宫廷并不是能让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个身子发麻,心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窗棂渐渐泛白,她轻推开窗:   更深雾散,天色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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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周日太累了,没有更……
    ps:不是万能女主,是个慢慢会成长的女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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