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脚尖吻上你

　　下午五点一到，坐在写字楼的白领们行尸走肉了大半天，魂魄终于得以归位，他们有说有笑地进入电梯，如同凯旋而归的士兵，疲倦却神采奕奕，全然将傻×领导临时让写计划书或聊同事八卦被人偷听见等烦心事抛诸脑后，才不管身后“xx贸易公司”“xx科技”炸成一片废墟，他们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何奈振臂一呼：晚饭KTV桌球，AA制，报名的来。”

　　小菲举手，“算我一份。”她转头问周伊，“伊姐，你去吗？”

　　周伊摇头，“你们玩的开心点。”

　　其他不参加活动也纷纷收拾东西，恋爱聚餐带孩子，真正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一分钟前面目模糊的小陈小周，Mike&Lucy，这时脱胎换骨，个个棱角分明，如同电影里头的主角。

　　就像杀手故事从不提及小学同学，主角隔壁格子间的同事，这个时候最好相忘于江湖，路上碰见装作不认识。

　　像陈壮壮，他打卡准得像报时器，一到点就溜走，人间蒸发一样。周伊跟他五年好友，也从没被邀请过单独吃个晚饭，他们愿意保留这些神秘的地带，例如陈壮壮从不问她五年前为什么辍学回国，而周伊也对他五点半以后的活动一无所知。

　　周伊跟随大流，收拾东西出门，公司的保洁阿姨看见她，有些惊讶：“阿伊，今天这么早啊？”

　　她笑笑说，“对啊。”

　　大楼保安和保洁大姐们跟周伊混得最熟了，每天晚上的打扫和巡查，都能看见这张躲在电脑屏幕前发青光的脸，一开始还吓一跳，吓着吓着都看亲切了，加上小姑娘人好，值夜班时总收她带的水果小零食，还有些化妆品小样之类的东西，他们从家乡带来的土特产也不忘捎她一份，一来二去大家都熟悉了，知道周伊单身，有人还热心的给找对象相亲。

　　连阿姨也奇怪，怎么她也有准时下班的一天。

　　交通灯转了绿色，周伊穿过马路，往上班来时的地方走。平时她也乐意留在公司工作，孤家寡人，去哪儿不是吃外卖对电脑？可今天例外，医院还有一个等着她结账的陌生病号。

　　应该醒了吧，那个家伙？

　　等会儿上去该是怎么尴尬的局面，少年的家人守株待兔，等着肇事者送上门，为他出头的人揪住周伊衣领大呼小叫要求赔偿，周围还有女人的哭声，等待道歉安慰——最坏的情况不过如此吧，她做好心理准备。

　　上去前周伊特意买个虚有其表的水果篮，光是彩纸就包了三层，好表示自己的歉意与诚意。虽然医生说男生是低血糖晕倒的，可直接诱因还是周伊那十几记爆锤，不知道会不会有脑震荡？

　　现实的医院没有职业剧描绘的高大上，探病时间普通病房吵吵嚷嚷，过道中飘着北芪党参和消毒水混杂的气味，善男信女絮絮叨叨，病人顶着青苍的脸色接受慰问，护士不时训斥维持秩序，跟庙会的烟火气息如出一辙。

　　三号床……周伊跟着指引走过去，倒也很好辨认，唯一冷清周边没人的病床。柜子放了个温水杯，前置架挂着病例表，除添上了几笔查房记录，其余都跟她昨晚走前没有差别，这一整天没有人来过。

　　这情况，不知道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也跟周伊一样，家人都在外地？看他年纪，可能是在念大学，都没有通知老师同学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她拍拍床头的板子，少年没有反应，像是睡着。

　　护士走过来，对她说：“三号床家属，来了正好，去补交检查和输液的费用。”

　　周伊接过单子，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脑子没事吧？”

　　说完她余光看见被单稍微抖了一下，护士噗嗤一笑，告诉周伊他检查的指标都正常，明天可以出院，接着去巡其他病房。

　　没毛病就好，刑事责任变成民事责任，相信能调解。

　　少年还在装睡。她走过去，“晚饭还没吃吧，不饿吗？”

　　被单不情愿地动了动。

　　“我是周伊，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高，平躺着还能超出一米八的病床稍许，身材单薄，缩成一团如同营养不良的羚羊，亟待保护组织拯救。

　　要有个时光机器看穿未来，周伊绝对不会被这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给欺骗了。

　　“楚洋。”

　　“楚洋……什么时候醒的？”昨晚凌晨，还是昏迷的状态。

　　他没有回答，“为什么送我进医院？”

　　“医生说你低血糖，还发烧。”她想了想，还是和盘托出，“是我让你晕倒的。真的很抱歉，怪我防御心理过分，听见脚步声看见人影经过就以为抢劫，下意识抬手打人，没想到只是一场误会。”

　　他翻身，迎上周伊的目光。

　　“你打的我？”

　　内疚心理作祟，她心虚：“你放心，我不会肇事逃逸，医药费补偿费当然会负责，还有别的什么要求，能办到就一定尽力满足。”

　　听见了楚洋虚弱的语气，仿佛一棵祖国未来的花朵被她辣手摧残掉，她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辜负文明素质全面提升的社会主义社会。

　　他坐起来，仰头看着周伊，目光里有揣测和盘算，她无地自容，唯有摆出极有诚意和坦白的神情，以求得到谅解。

　　“无论什么要求，都会尽力满足？”

　　听见这话，她心里第一反应不是没有警惕，可刚才话说得太满，不由退缩，只得点头回答：“绝对。”

　　她努力说服自己：你看这人细皮嫩肉，长了不会背叛革命的大眼睛，多纯洁无邪，绝对不是骗子那一卦。

　　“那你明天来接我出院吧。”楚洋说。

　　周伊一愣，“就这样？”

　　“今天就这样。”楚洋脸上的微笑似有若无，“我想好要怎么赔偿，明天告诉你。”

　　果然没有她想的轻松，可明天跟今天说有区别吗？楚洋说话一点不像刚出社会的小屁孩，反而每一步都在牵着她走，感觉在跟她谈判斗智斗勇，周伊低头对上他的目光，一闪而过的狡黠，如同调戏猎物的狐狸。

　　第二天下班，周伊准时出现在医院，楚洋已经收拾好物品等她。穿的还是入院前的单衣，跟皮肤还隔着一段凉飕飕的距离，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她把行李放上车，把着方向盘，“到底要去哪儿，给个地址吧。”

　　“你决定就好。”楚洋坐到副驾驶上，气定神闲地说。

　　“啊？”这什么情况？

　　“昨天你不是说好，要负责到底吗？”

　　“可是，你都可以出院了。”

　　看样子四肢健全，周伊就打那么一下下，难道还要包办他结婚生子么？

　　楚洋递给她一本病历表，然后说：“这是医院的诊断书。”

　　那是常见白底红字的病历本，周伊快速打开写有诊断的一页，上面的指标数据她不了解，顺着往下看见医生潦草狂放的字迹，里头每一个字都看得见，可每一个字她都没看清，只有最后几个看出来是什么。

　　“创伤应激后遗症？”她照着念出，等脑子了解意思后不禁惊呼，“天啊……”

　　“自从那天……就一直做噩梦。”他语气悲伤，“总会吓醒过来，我现在看见陌生人就觉得特别害怕，好像谁都可能无缘无故打我一顿。”

　　“我力气没有这么大吧？”她小声嘀咕，生怕自己的怀疑惊动这颗弱小心灵。

　　“你觉得我在撒谎？”他转头看着她，语气切切。

　　是个人都会这样想吧……昨天还言谈对答流利，今天就患PTSD，要不是看在肇事者是她本人份上，恐怕周伊已经拨打110义正言辞举报面前这个碰瓷党了。

　　在脑细胞飞速运转的间隙中，周伊又看了几遍诊断书，有专业医生的印章还有明确的检查表，不像造假。

　　“我是来洛市打工的，人生地不熟。”言下之意非常清晰，他生病了，生病的原因是周伊，所以在病好以前，她要全权负责到底。

　　周伊为刚才自己拍胸口说出的大话十分懊恼。昨天到现在哪个举动被他误以为她生活无忧，照顾一个大男孩像多个人多双筷子轻松？她不过刚刚摆脱了无产阶级，勉强自给自足，连养只猫都不敢，还如何金屋藏娇养个人？

　　“其实吧，我我、我还是先赔钱——”面对这个即将吸干她血汗钱的小白脸，她说话都变得心虚起来。

　　楚洋的脸从失望转为悲伤，“你要是不答应，把我送到流浪者救助中心吧，反正我无家可归。”

　　说着，他伏在腿上，小声呜咽起来。

　　不知是周伊的错觉，她看见他用手背擦眼角，脸颊亮晶晶的似乎真有泪水流下，却始终看不见真确的一滴。

　　见她犹豫不决，楚洋索性使出杀手锏，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她，弱小可怜又无助，湿漉漉的目光让人由怜生爱。

　　从来没见过男人哭泣的模样，周伊骤然方寸大乱。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答应就是！”

　　楚洋依然伏在腿间，但停止呜咽的动作，等她下一步的回应。

　　周伊在急躁中，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吃住都让我照料吧，你当务之急是注意情绪别太大波动，听医生的话看病吃药，其他事情不用担心。”

　　哪里来的迷魂阵，她傻乎乎懵懵然答应所有要求，丝毫不见平时的英明神武。

　　楚洋抬起头，象征式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饱含深情地对她说：“谢谢你。”

　　她叹口气，调低车门的玻璃窗，让风灌进来吹散一团乱麻的思绪。等车子发动，往她家开去，一月的冷风让人清醒些，她终于认识到，自己被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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