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上棉

　　他，哭了？

　　身旁瘦弱的身影啜泣着，虽然只是很微小的声音。却惹得蓝衣少年一愣，而他此刻看着时北枝的眼神，竟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

　　还真是难得见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的呀！

　　蓦地，少年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九天碧落之上，槐树旁，身影瘦削的黑袍人，正像一个孩童般的掩面而泣，这是无论怎么看都会觉得滑稽可笑的景象。

　　方才明白，眼前的这个凡间孩子，如何都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突然，少年对时北枝喝道。他不能容忍曾经被他奉为信仰和英雄的人，如此软弱的活着，即便他只是那人的影子，也是断断不可的。

　　时北枝闻言，却将头一扭，用破烂的衣袖胡乱的擦了擦脸，有些别扭的不肯理他。

　　心中想着，这个人还真是奇怪，他们素不相识，他却说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看他的样子，年纪明明与他相仿，怎么可能打得过阴间来的鬼差呢？而现在又在这里堂而皇之的教训他。

　　他也实在是不懂，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似乎生来就要历经磨难。失去亲人的痛苦，生死之间的徘徊。他今年十一岁，可是十一年来的每一天，老天都是看不得他幸福的！

　　“那如果，我说你父亲的魂魄尚在人间，你是不是就不难过了？”见状，少年顿了顿的问道。同时，心中不由的感叹，原来他在那人的面前，从来都是讨不到半点便宜的，以前是，现在是，说不得将来也是。

　　说罢，蓝衣少年伸出手，只见他的指尖有一缕淡绿色的微茫，虽然虚弱，却是那样的真实可感，让人可以感受到生的力量。

　　“这是！”时北枝回过头，再见到那一缕残魂时，不由得欣喜道。

　　说来也奇怪，每逢时子樊的魂魄有异动，人鬼殊途他们二人虽然不能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但时北枝总是能感受到父亲的存在，大概这就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吧！

　　而此刻，那源于血脉中的熟悉感再次出现，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那道美丽的光华，眼睛里似又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就在下一刻，时北枝猛地转过头去，今日他在这个少年的面前哭了太多次，着实有些丢人。

　　“喂！这东西给你。”蓝衣少年唤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只瓷瓶，与之前时北枝的那只聚魂瓶相差不多。

　　“嗯。”时北枝闻言接过瓶子，只见时子樊的魂魄在感受到他的气息后，光芒剧烈的闪烁了一下，似是也在为这难得的重逢而喜悦。

　　而一旁的少年，在看到这一幕时，也下意识的一笑。可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有些站不稳的向后倒去，幸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才没有倒下。

　　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尤为苍白，想是刚刚和鬼差交手已是废了一番力气，却还是硬撑着去修复一个本该消失了的残魂。

　　其实，在鬼差准备震散时子樊魂魄的前一刻，他早就把那魂魄收入到自己的袖中，为的就是日后好生滋润温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眼下，他为了时北枝，竟然肯动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力量。

　　他要下一盘棋，而且只能赢不能输，而时北枝就是整个棋盘上最重要的一子，他自然也会多费些心力的。

　　“你过来，我有些话要告诉你。”蓝衣少年说道，他此刻看起来极为虚弱，却是借着雨夜的黑暗，将自己隐藏的很好。

　　时北枝听他如此说，当下也没犹豫，便向少年挪近了几步。孩童心性单纯，本就看不透这世间的黑白善恶，何况他觉着那少年竟帮他保住了父亲的魂魄，终归不是什么坏人。

　　只见少年在他的耳边交代了几句后，看他点头应允，便欲转身离去。

　　“等一下！”见状，时北枝追赶上去，抓住少年的衣袖，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今日承蒙大恩，来日必定相报！”

　　他承诺着，不过是想知道恩人的名姓。

　　“不必了，来日你我定会再见，且收好我方才给你的东西，他日重逢再说报恩不迟。”少年将那只抓着他的手推开，只撂下了此一句，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时北枝站在原地，看着雨水一点一点地打湿少年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苍凉的感觉，却在下一刻又摇了摇头，凡人于雨中行走而不撑伞，不都是会被淋湿吗？难道这个神秘的少年会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吗？

　　半顷，他低下头，看着刚刚少年塞到他手里的古旧铜铃，若有所思……

　　七年后，卫辉府大街，夜半时分。

　　时北枝沉默着，他抬起头看着夜空中渐渐浓重的乌云，一点点的逼近那轮圆月，仿佛如一团在水中慢慢散开的黏稠墨汁一般，蚕食着那原本皎洁的月光，待明月势微，他忽的心中一动知是时候已到，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昔年父亲摇铃行医的样子，便举起手中的铜铃轻轻的晃动了三下。

　　随着他的动作，霎时间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凄哀空灵的铃声，那铃声传的极远，仿佛随着夜风在整个卫辉府的上空回荡。

　　“大夫，我的左眼有些痛，而且我刚刚还能看见你的，现在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是不是瞎了？”此时说话的是一个体型略显魁梧的中年男子，听那说话的声音尤为急切，似是对自己的病情格外担心。

　　闻言，时北枝把搭在男子胳膊上诊脉的手收了回来。其实，依常理来说，病人若是患有眼疾，身为大夫是需要仔细观察病人的眼睛的。

　　可眼下，时北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男子，随后苦笑着想，他该如何和男子说，他其实并没有瞎，而且身体除了有些虚弱之外也并无大碍，而他之所以看不见了，是刚才他在低头的时候，不小心把眼珠掉在桌子上了。

　　“你的病没什么大碍，这样，我开服药给你，回去调理一下就好了。顺便……顺便把你的眼睛捡起来吧。”时北枝无奈的说道，在纸上写了女贞子、夏枯草、决明子等几味清肝明目的药材给男子。

　　只是不知怎的，在提起笔的一刻，他忽的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少年对他说的话。

　　“续魂养鬼不仅需要耗费你自己的寿命，而且极易惊动鬼差。不若从今以后，你便用这个铜铃，继承你父亲的遗志，白天走街串巷的行医，到了夜间便给鬼魂赠衣施药，每医治一个鬼魂便向他们索取微弱的魂力，长此以往你在每个魂魄身上得到的力量虽小，却终将积少成多，于人于己都不会有半点伤害，方为万全之策……”

　　便是这样，在认真的研习了几年医术后，凭借着他本身的天赋，时北枝便真的按照少年所说，白天医人，晚上医鬼。

　　但由于他的年纪尚轻，百姓们大都怀疑他的医术，因此这晚上医鬼的数量则大大超过了白天。可好在他只是给人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症状，用起药来又极为谨慎。所以这么多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事情。

　　而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他也不再像第一次看到鬼魂时，那般害怕了。

　　想当初，他第一次给鬼看病时，明明很简单易写的几个字，他提起笔来却都写的歪歪扭扭抖的不成样子。

　　可说起这事来也不能全怪他，试问有哪个大夫，会看到自己的病人卸了自己的胳膊和腿，让他可以更加仔细的观察伤口，又有哪个大夫会看到病人的眼珠掉在自己的手边，然后在若无其事的捡起来装回去的道理？

　　若是以后他和人说起这些年来的往事，那旁人一定会以为他在做梦，要不然就是他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想来，他要是哪日可以见到父亲，可定要和他好好的夸耀一番，说他时北枝半分也没有辱了他的名声，想是父亲行了一辈子医，也不及他一夜来的惊心动魄吧？

　　“多谢大夫，多谢……”就在时北枝神游太虚之时，那男子道了声谢，便离开了队伍。随后上来的是个瘦弱的的老妇人。

　　“大夫，我最近觉得疲乏的很，像是怎么睡都睡不醒，我知道自己老了，可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只听得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北枝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妇，示意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开始为她诊脉。

　　“老夫人，您这是阴气不足，想是平日里也没有得到什么供奉，我这儿先给您拿上一点，日后勤加修行就是了。”时北枝说罢，让老妇写下了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当下烧了些元宝蜡烛给她。说白了，那所谓的阴气不足，就和活人的营养不良差不多，想是这老妇人必定是只新鬼，还不懂如何借这天地日月精华，避开阳炎惊雷之势，所以才如此虚弱的。

　　“谢谢大夫，谢谢……”

　　便是这般，一个又一个的鬼魂如流水般在时北枝的眼前闪过。

　　而每每月上枝头，当人们都进入了梦乡之后，卫辉府的大街上就会出现这样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瘦削的青衣少年，一阵凄哀清脆的铜铃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鬼魂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凡间鬼医的诊脉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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