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上棉

　　“师叔莫要错怪好人！你且问问你身后的那个人，是否是他出言不逊辱没了道家尊像，阿若才出手教训他的。”莫诩说着，将翎若护在了他的身后。

　　“小道士！你可不能血口喷人！”那男子见众人的目光转向他，不由得解释道。

　　“趁他们不注意，你快走！”见成功的转移了凌元等人的注意力，莫诩转过头对身后的人小声地说道。

　　翎若闻言点了点头，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眨眼间化为鹤身，朝着林中深处的方向飞去。

　　“妖孽休逃！”凌元自然不会因为莫诩的一句话，就放弃了要收服翎若的想法，他就是要等翎若自己逃走，他才好有借口将她诛杀。

　　鹤影疾飞，翎若用尽了力气，想要将自己隐藏在深山之中，可凌元的帛符一路穷追不舍，眼下已是断了她的去路，眼见自己要落入那人手中，翎若怎能甘心。当下便调转方向，竟朝着道观里面飞去，想是那凌元定会顾忌观中那些人的性命，不会与她大打出手以免伤及无辜，她也好就此趁乱逃走。

　　“大胆孽畜，竟不知悔改还想伤人！”谁知那凌元见此状况，不仅没有半点停手的打算，反而追得更紧。

　　被帛符打中的一刻，翎若惨叫了一声，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重重的砸在了道观大殿的屋顶上，破碎的瓦片四散飞去，随着一声巨响，她一头栽进了大殿之内。

　　而此时，躲在殿中不敢出来的人们，再看到妖物突然出现他们面前时，无不惊慌失措的向外逃去。

　　“徒儿们，保持咒法别让她逃了！”凌元说道，只见贴在翎若身上的几道帛符，瞬间化为一张赤色的巨网，将她牢牢地锁住。

　　莫诩听见观内动静，连忙的跑了进去。却只见翎若在师兄们以法力凝成的网中，剧烈的挣扎着。她拼命的扇动着双翅，想要冲破身上咒符的禁锢。鲜血慢慢的染红了她洁白的羽毛，鹤鸣凄厉，在这座他曾经认为是这世上最为庄重、肃静和充满着信仰的大殿里，他最在乎的人却在受苦。

　　忽的，莫诩想起了那个月光皎洁而澄澈的夜晚，他曾将一片鹤羽极为珍惜的放在掌心，不忍它沾惹上半点的污垢，可是为什么它还是脏了？他日夜研习的经文中亦曾告诉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现在老天的慈悲又在哪里？他也曾许愿说过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修道者，不过是因为有个人答应了，陪他看尽四季更迭，烹茶赏雪，可若是允诺的人不在了，他的道又在哪儿啊？

　　见时机成熟，凌元指上做决，火焰顺着众道士手中的朱网蔓延而去，霎时间，熊熊燃烧的烈火将翎若团团包围。

　　耳边响起了忍受巨大痛苦的鹤鸣，火，映红了莫诩的眼睛。

　　“莫诩！回来！”蓦地，在老观主的惊呼中，一个少年的身影冲进了那一片火海之中。

　　“啊！”烈火焚身，疼的莫诩大叫了一声。他散着发，却是将束发的木簪，在掌中划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他将自己的鲜血涂抹在那些帛符之上，他身为肉体凡胎，承载着道术的帛符自然会被他带着痛与恨的血所污，失去它原本的力量。

　　果然，那些咒符在沾了人血过后，光华黯淡，竟真的开始渐渐的从翎若的身上脱落下来。

　　得莫诩相助，在翎若的挣扎下，她身上的朱网慢慢的断裂开来，另一头，依旧紧抓着符锁不放的道士，竟生生的被她拖拽着向前移动去。

　　见状，翎若奋力展翅，冲破咒法的一刻，她震散了周身的烈火，破殿而出，终是逃出了生天。

　　而那些被破了咒法的道士，则是立即遭到了反噬，纷纷跌倒在地，有一些法力低微者竟当场呕了血出来。

　　莫诩被这两种互相博弈的法术余威，撞出了数米之远，在摔落在地上的一刻，他闷哼了一声，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

　　但他睁开眼，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翔于碧天之上，忽然觉得，那天好高好高，好似穷极一生都无法触碰到片刻。

　　模糊间，有一片极为柔软的鹤羽从空中徐徐落下，他看着它，那是犹如皑皑白雪，一尘不染的颜色，就这般随意的落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此时，大火将大殿燃烧的噼啪作响，莫诩所处的地方也早已变成了一片火海，整座大殿竟隐隐有着倾倒之势。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倏地，莫诩喃喃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他与翎若初次相识的场面。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故……”夏日炎炎，小道士独自一人坐在观中的树下，背着经书，但他仿佛天生就没有这诵经讲道的天赋，只觉得短短的几句经文，无论他如何念，就是记不住半分。

　　“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忽然，一个极为轻灵婉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头，只见一个黑衣白裳的少女，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微笑着看着他，如星子般灿烂的眸子里充满着好奇。

　　她可真好看！小道士心底暗暗的称赞道，少年的心性不比大人的装腔作势，当下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少女，竟像是要把她描摹于心一般。只见少女宛如雕刻的精致面容上，眉间那一道鲜红的印记，恍若心头刺血，竟让小道士在刹那间看得呆了。

　　“你……你是何人？”猛地，小道士回过神来，问道。

　　“我叫翎若，就住在这山上，这整座山都是我的家，当然也包括你这个小道观。”少女笑着说道，围着小道士转了一圈，却发现眼前的这个道士好像和记忆里的不一样，想是她修得人身在际，故而进了一趟山，而眼下再入人间，却已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凡人寿短，他印象里的那个小道士说不定早已不在人间了。

　　“你家？你骗人，师父说这道观是开山伐树所建，方圆百里只有几户人家，我为什么从来都没见过你？”小道士听他如此说，便觉得蹊跷，不由得反驳道。

　　“你这么笨，连经书都背不下来，说不定你是见过我的，但是自己忘了呢？”少女问道，顿时还是觉得人间有趣的多，山中苦修的寂静日子，实在是无聊透了。

　　“不对，不对。师父说……”闻言，小道士又仔细的瞧了瞧眼前的少女，在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她后，连忙摇了摇头。

　　“哎呀！小道士，你怎么左一句你师父，右一句还是你师父。他比你还笨呢，你怎么什么都听他的？”少女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变成人形，就遇到这么个呆瓜。

　　“你住口，不准你说师父的坏话！”听她如此说，小道士当下便恼了，他的师父可是他见过的道法最高深，知识最渊博的人了，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即便是她长得这么好看，也不行！

　　“哼！你干嘛这么凶？你们观里的道士就是笨，我可是亲眼见到的。”少女见他对自己大喊，当下也不服气的喊回去，说罢，她嘟了嘟嘴，心里不由得委屈，她也没说错呀！以前她在这棵树下看的那个，可是连道德经的第一篇都花了好大力气才理解其中奥妙的呢，当时她被那人念得脑袋都疼了。

　　“你！”闻言，小道士更是气的急了，他用手指着少女，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反驳。

　　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莫诩的脸上，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睁开眼，看着那一行泪水，从鹤眸中缓缓流出，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变的苍老。

　　“为何不离去？”他想问，可他不能说话，惟有摇了摇头。

　　师父曾为他占得一卦，说他今生无缘仙途，只得做个俗世中的庸人。却不曾想他本是青葱少年，于红尘中还未尝遍世间苦楚，经文里也未参悟浮生因果，却只需一眼，当他看到翎若飞入九天之上，方知，原来她便是他的道！

　　子若不来，便只得岁月中老，苍霞日暮，又有何妨？

　　“师兄！你这是何意？”一旁，凌元本欲再次出手，却不想被老观主拦了下来。

　　“凌元师弟，万不可再生执念，你今日擒妖，我本无意阻你。可不想你此举，竟是累的观毁人伤，你且回头看看那些躺在地上的观中弟子，当真要造此杀孽吗？师父，当年将符箓之术传授与你，便有言在先，叫你勿要妄动杀念，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如当年负气从观中出走一般，还是参不透吗？”老观主叹道，语气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无可奈何。

　　“师兄……”凌元闻言一皱眉，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弟子，又看了看这座他陌生又熟悉的道观，手中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后竟慢慢的放了下来。

　　“带他走吧……”老观主望了一眼身处火海的莫诩，便对着在他身边的翎若说道。

　　见状，翎若点了点头，将昏迷过去的莫诩放在自己的背上，乘风而去。

　　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观中扫尘读经的小道士，也难再见闻道听经的鹤中仙，而多年后曾经亲眼见过这一切的人，也不过是恍惚记得，那一日鹤鸣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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