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上棉

　　夕阳西下，天边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个人踉跄的从远处走来，他走的很慢，而身上除了一根麻绳外，并没有什么负重的东西，想来是腿脚有些不好。

　　渐渐的，那人走到一棵槐树下就停住了脚步。只见他将手中的麻绳一抛，在勾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后将绳子打了结，看样子是要上吊寻死。

　　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在将脖子伸进绳子里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到了自己握着绳子的手，干枯褶皱且布满着疮痂，那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其实不光是手，还有脸，甚至是隐藏在衣服下，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皆是被火灼烧的不成样子。

　　他痛苦的呜咽了一声，大概是连嗓子都烧坏了，所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人愿意如此痛苦的活着，所以他心一横踢了一下垫脚的石头，绳子收紧的一刻，窒息的难受感如潮水般迅速的袭来，接下来便是意识慢慢模糊的沉重感。

　　人们常说，人在临死前，会瞬间回忆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莫诩闭上眼，脑海中，那些年少时最为开心快乐的时光，一一浮现。

　　初春，清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山道逐阶而上，深藏在枝繁叶茂之中的道观显得格外清幽，而这般清净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焚香袅袅，在薄薄的烟雾里，小道士将从市集上刚刚买回来的新鲜瓜果放在尊像前，然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竟发现案上生了些灰尘，便准备出外打盆水来擦拭尘埃。

　　可孩子的心性自然免不了莽撞，仗着眼下这个时辰一般不会有人来道观供奉，所以行动起来犹如脚下生风，险些冲撞了来人。

　　“莫诩！慢着点，修道之人怎可这般毛毛躁躁？”老道士捋了捋胡子，心想着早知道就不该给他取现在这个名字。诩，大言者，所谓“莫诩”是希望他以后不可说大话，做个老实本分的人，可没想到他这小徒儿却是个嘴笨但手脚灵活的孩子，整日上蹿下跳的，与那林间的猴子无异。应该叫他莫动，说不定还能比眼下安静点。

　　“知道了师父，徒儿这就去背道德经。”莫诩傻笑了一下挠了挠头，每次只要师父生他的气，他都是这样搪塞过去的。师父老是说他笨，可他知道只要搬出道家祖师来，师父也就不会为难他了。

　　说罢，莫诩急匆匆的往自己的房间跑去，生怕多留一刻就要多听师父教训一刻。

　　见状，老道士摇了摇头，可刚一转身就发现了尊像前的灰尘还未打扫，便连忙喊道：“给我回来！这案还没擦呢。”

　　“知道了！”听见师父在叫他，莫诩的回话声远远传来，紧接着的是打水的声音。

　　“臭小子到是勤快。”老道士欣慰的一笑，随后坐在观中静心的打起坐来。

　　每一日都像这般开始，却无人知道该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

　　入夜，莫诩躺在床上愣愣的看着屋顶发呆，他并不困，可师兄们都睡着了，他也只好胡思乱想起来。便想起今日吃饭的时候，自己又说错了话，惹师父生气了。

　　师父问他们将来想做些什么，师兄们个个都说要潜心修道，做上善若水之人，唯有他说要当这道观的观主，惹得师兄们一阵哄笑。师父一皱眉问他是不是盼着他早点归于尘土，他则一个劲的摇头，解释着说自己说错了，还说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师父可以长命百岁，自己永远做他的徒弟。

　　或许他真的很笨吧！莫诩这般想着，不由得偷笑起来。

　　“小道士！”忽的，他听见有人叫他。

　　“小道士，快出来！”起初他没听清楚，但当那声音再次响起，莫诩起身将窗户推开了一点缝隙，只见一张精致可爱的脸庞出现在视线里，外面的人也通过那条缝隙在看着他，由于离得近，少女长长的睫毛，细微的颤动着，犹如轻柔的羽毛，在眼睑处投下了一个好看的弧形，而她眸中的光亮让莫诩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星空。

　　“嘘！师兄们都睡了，不要吵醒他们！”莫诩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小心翼翼的下了床。

　　见他从屋里出来，少女的嘴角勾起一个甜美的微笑，道：“昨天的御风术我用的不好，差点摔了你，今天我们再试一次吧！”

　　“不，不用了，阿若一个人飞，我在下面看着你就好了。”听她这么说，莫诩连忙摇头。只因昨天他看见翎若御风而飞，好生羡慕，便随口夸赞了几句。哪曾想翎若便生出了想要带他一起御风的念头，可惜她不过刚刚凝成人形，法力低微，以人身腾云单单是她自己都颇为吃力，哪里还能带着凡人。只是一个恍惚，二人便从云端跌落，若不是她及时化为鹤形，莫诩便要性命不保了。

　　“放心吧，绝对不会有事的。”翎若知道他是怕再摔下来，便开口向他保证，但还不等莫诩同意，她便抓着他御风而起。

　　“哎！阿若等等！”莫诩吓得闭上眼睛大喊道，只听得耳边风声阵阵，想必已是到了云端。

　　“别怕，你睁开眼看看。”听见翎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诩慢慢的睁开眼，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正坐在鹤背之上。

　　眼前的一轮圆月泛着清冷澄澈的光泽，身侧的淡淡的云雾宛若一条缓缓流动的用墨晕开的河流，有风在脸上拂过带着微微的凉意。

　　“真漂亮！”莫诩从未看过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竟痴痴的呢喃道。

　　“我说过一定会带你到这里来看一看的，怎么样，不错吧？”翎若扇动着翅膀，把速度放的很慢很慢，生怕一个不小心会伤了背上的少年。

　　“嗯！”莫诩应了一声，蓦地，他将视线收了回来，只见在一片银辉下，洁白的鹤羽在风中轻轻的浮动着，似是极为柔软。他忍不住的伸手去摸，心中不由的生出一种既爱怜又觉得好奇的感觉。

　　“你在干什么？”翎若突然问道，她觉得背上的人，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没，没什么……”闻言，莫诩吓了一跳，连忙将双手背在身后，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子。

　　半顷，见翎若没有再说话，莫诩松了口气，他将手拿回眼前，竟不知在何时他的手里多了一片洁白的羽毛。接着他将它放在掌心，睁大了眼睛仔细的欣赏着它的美丽，就好像得到了稀世珍宝一般。

　　还好，她没有发现，莫诩暗喜着，将那片鹤羽放入怀中，离心最近的地方。

　　“小道士，你若日后成了那仙风道骨、和光同尘之人，我便听你诵经讲道，陪你品茶赏雪，修得百世鹤仙，可好？”蓦地，翎若这样问道。

　　“好，愿我寻得出世之法，便一定邀阿若陪我看四季更迭，论天道无常。”莫诩朗声道，可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只是，那个时候我应该像师父一样头发花白，还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了，阿若会不会嫌我老呀？”

　　“不会的，要是比起年纪的话，我整整大你三百岁，你呀，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小道士！”翎若笑着回答，随即便高声的提醒道：“你且坐的稳些，我们要到更高的地方的去！”

　　鹤翔于高天，道法自然。

　　在这一天，莫诩觉得未来很遥远，充满着无数的未知，可当他许下承诺的一刻起，便给自己定下了结局，妄想着窥探天道，殊不知参悟二字本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

　　而那一场变故，起源于初冬的一个正午。

　　伴随着悲切的一声鹤鸣，翎若自道观门前的石阶上滚落而下，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失去了法力的维持，她已经无法再行动，只能半跪在地上，眼睛狠狠的看着眼前的众人，有鲜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流出，滴入地上薄薄的新雪中扎眼异常。

　　“道长，我说的没错吧！这座道观里分明有妖！”一个手臂上缠着白布，身形肥硕的男子，指了指翎若得意的说道。但在发现了翎若正在用怨毒的眼神盯着他时，他便吓得一个退步躲在了一个道士模样的老者身后，默不作声。

　　“呵……”闻言，翎若冷笑了一声，擦掉了唇边的血迹。

　　方才那人她是认识的，不过是前些日子在道观中不敬尊仙的泼皮无赖，她施了法让那男子自己滚下山去，故而伤了他的胳膊，想不到他今日竟找了人来收她！

　　“妖孽，为何伤人？”那道士扬了扬手中拂尘问道，却始终都未睁开眼看她。

　　“装模作样！这话应该我问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我？”翎若说着，调动起她所有的妖力去压制体内翻腾不止的气血，以免现出了真身。

　　“人妖两界，你用妖法伤人，又擅闯我道家福地，贫道便留你不得。”道士说罢，从怀中拿出一道帛符，欲做收妖之势。

　　却只听翎若忽的大笑，道：“擅闯福地？三百年前这儿还只是一片山野树林，明明是你们扰了我的清修，如今却是如此的大言不惭。凌元臭道士，你不是偷看过山下秋姑娘沐浴，还带着你的师兄去偷过张老伯家的山桃吗？怎么，现在仗着自己学了点道法，就可以自命清高了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偷笑的，亦有不敢相信的，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道士们，如何会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父，竟还做过这些事情。

　　“住口,休得胡言！”凌元闻言一怒，哪里料到眼前的鹤妖会知道自己如此多的糗事。

　　一旁的老观主听翎若如此一说，到是记起了他年少之时，的确是跟着凌元去偷摘过附近人家的桃树，而那次下山凌元也确实做了越界之举，自己还曾答应为他保守这个秘密。而那时，他二人每每谈及心事，却是有一只仙鹤立于一侧，他们还曾开玩笑说，此事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便唯有这鹤兄知道了。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早不是那顽劣的孩童，可当年那只与他们一起听经闻道的鹤，却是修得了人形，仍是一副少年模样，当真是白驹过隙，大梦一场了！

　　当下，老观主叹了口气道：“凌元师弟，她虽然惊扰了香客，却并未伤及人的性命，不如就放她归去吧！”

　　“师兄切莫心软，妖就是妖！何况她的戾气极重，若不是我与众弟子刚刚将她打伤，恐怕我们早就遭了她的毒手了，况且她现在道行的尚浅，你我尚有擒她之力，日后若她妖法大成，难保她不为祸人间？”凌元此时怒气正盛，哪里听得人劝，当下祭起手中帛符。

　　“师叔等等，切莫动手！”忽的，一个少年急切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莫诩匆忙的从远处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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