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不忘[戬心]

　　若是我当时知道会因他而有家不能归，因他而让西海乃至四海沦为三界笑柄，我怕是会就此打住，毕竟，彼时他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个令我惊艳的少年，彼时，我尚未……情根深种。照我往日喜新厌旧的秉性，左不过几日，便可将之抛诸脑后。
　　偏偏那日他走后，我瞧着他孤寂的背影，愈发的不忍心，于是便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此后，我们共同经历了种种劫难，他甚至一度丧命，而我在悲痛欲绝中方才明白，我爱上了这个人，不论他是天庭通缉的要犯，还是凡间普通的少年，我都要跟着他，不离不弃。若是有人要杀了他，那便须先杀了我。
　　不论生死，我总是要与他在一处的。
　　那时的我却忘了问一问他愿不愿意与我在一处，兀自以为，他托听心姐姐转告我，要与我成亲，便是心悦我，他来西海抢亲，必是爱极了我。
　　我欢喜极了，只除了觉着对不起父母兄长，对不起西海，只除了……从此再不能归家，其他的一切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吗？我问自己。
　　那为何他望着身着嫁衣的我，表情冷峻，态度敷衍，看向我的眼中没有半分欢欣愉悦，浑不似个沉浸在新婚欢乐里的新郎官？
　　若是真的很好，那又为何成亲前夜，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徘徊犹豫，甚至是悔意？
　　他后悔了吗？
　　果然是可怜我吗？
　　若是不悔，当我质问他的时候，他又为何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若是悔了，他也只需明明白白的告诉与我，我必不会死缠烂打，胡搅蛮缠。
　　我敖寸心嫁也要嫁地明明白白的！
　　我是这样坚定着，却也明白他那样寡言的人又如何会与我多费唇舌？
　　但在新婚当晚我仍心怀希冀，他至少能与我说一说，解解我心中疑惑。
　　可他不曾亲口说与我听，不曾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却也告诉我不要胡思乱想。我便想着或许是我错怪了他，只因我爱的那个人本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又岂会在姻缘一事上踌躇不前，瞻前顾后？
　　他若不爱我，又何必劳师动众抢了我来？
　　我爱的那个人啊，原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他却那样急切的同我解释，或许真是我错怪了他？
　　况且此时我已然没有了后路，终究是不甘心，不试上一试，如何教自己死心？不如孤注一掷赌一把，只是，杨戬，我的郎君，你可不要让我输啊！我是如此的爱你，你又怎么忍心让我输呢？
　　许多年后，我回首往事，方才明了，往后一切的爱恨痴缠早在这夜便初露端倪，不过当时的我并不曾过分在意，以至后来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着实也怨不得旁人。
　　不过是愿得服输而已。
　　只是愿得服输而已。
　　彼时的我尚且年轻而天真，并不大懂这四个字背后的意义，就像不曾懂得新婚当夜要如何对待夫君，不曾懂得夫君一去经年，我要如何才能为他守好这个家。
　　如今想来，那段姑嫂相互扶持的日子竟也是我于杨府颇为温馨的日子。
　　成亲前，他答应我，只要有他在，三界之内任我驰骋，后来我们成了亲，他又答应我朝游沧海暮苍梧。
　　没有女子会不喜欢这些美丽动听的誓言，我每每听着，心中亦觉着欢喜。
　　可是，从商周到隋唐，凡间朝野更迭，我们的婚姻也在风雨飘摇中岌岌可危。
　　在一千八百余年的悠长时光里，我们对彼此许下的那些誓言早已被淡忘在岁月里，每每谈及，都化为扎向彼此的利刃，伤痛过后也只余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谓。

　　我是一条龙，本该是无拘无束，遨游九天的，如今，我却同那些凡人女子一样，困囿于一方后宅，独守空闺，就如同那长于江河的莲蓬，你将它移入池塘，纵能存活一时，又岂能长久？
　　我便如同这莲蓬，我的夫君将我采来，却又不能用心呵护，我便只能日渐凋敝，又如何能快乐展颜呢？在不可避免的争吵中，我渐渐的不爱笑，我的夫君也越来越喜欢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我不知道他是如那些凡间的文人墨客一般单纯的喜欢那飘渺的月光，还是喜欢月光里的那个人。
　　我只知道，我每每于廊下回身，总能看见他盯着月亮沉思，那时他眉眼间的温柔，是我不曾见过的。
　　于是，嫦娥这个名字，便渐渐成了梗在我喉间的一根刺，咽不下，拔不出。真真应了那句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所以当我听闻，他于天蓬手中英雄救了嫦娥时，我想，我终于窥见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想法。
　　可是，我仍抱着一丝希望，我想要证明他待我是与众不同的。如果他愿意为了我去做他最不屑的天官，让我可以光明正大的与亲人团聚，那么又有谁能说他不爱我呢？我也能说服自己，是我误会了他，瞧，他那么爱你，你怎能怀疑他呢？
　　后来，我终于发现我的确误会了他，我误会了我们两情相悦，误会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他曾亲口说，他不愿意为了我做那些事，可是他却愿意为了哮天犬不要性命。
　　他也曾亲口告诫我，不许我吓唬哮天犬。
　　所以，后来当哮天犬打了我，他却没有惩戒它时，我早已习以为常。
　　所以，当他为了哮天犬不要孩子时，我便知道，我一再的试探，不过是自取其辱，不过是证明了我错的有多离谱。我误会了一个少年敢于以身相许的勇气，误会了他敢于担当的勇气。
　　原来，这么多年，我真的只是他的妻子，他的恩人，他的责任，而不是他心悦的姑娘，不是他心之所向，不是他最在乎的人。
　　一千百八余年的倾心相待，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我几乎就要决定离开他了，可是他又说他不会为了高官厚禄离开我，他不会恼我，他会永远陪着我。
　　我又有一些开心，我想我应该再给我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后来我们收养了狐妹的孩子，我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好生欢喜。
　　我甚至想，我有孩子了，可不能和他吵吵闹闹的过日子了。可看着他欢喜的模样，我又在想，他是不是只是不喜欢我生的孩子呢？
　　因为不喜欢我生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坚定的要狗不要孩子，因为不喜欢我生的孩子，所以他才能毫不在意外界的流言蜚语，否则，他连狐妹的孩子都可以视如己出，为什么就不肯要我的孩子呢？
　　于是，我故意出言刺激，他又同往常一样拂袖而去，这一次竟不肯再同我解释一言半句。
　　是真的厌弃我了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么长成参天大树也只是时间问题。
　　恰巧那日，我心血来潮，想为孩子添些衣衫和一些必备物件。
　　兴之所至，不及告知于他，便匆匆出了门。到了集市，我便被满街的小孩玩意迷了眼，毕竟初为人母，看着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想买给她，待发觉有人尾随，已是许久之后的事了。
　　我故意慢慢的沿街闲逛，心中期待着那人快些发觉我与孩子皆不见了，出来寻我们。有他在，我与孩子便会安全无虞。
　　我就是这般信他，我的夫君，我天下独一无二的杨戬，我的杨戬。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我心中的期盼，也没有收到我发出的讯息。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愿意承认，我们并没有其他神仙眷侣的心有灵犀。
　　也或许伏羲大帝和女娲娘娘是个特例呢，我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却止不住周身泛起的寒意。
　　后来，我终究还是弄丢了狐妹的孩子，内心愧疚难安，迟迟不敢归家，便捉了一些山精妖怪沿着灌江口周边的村落帮我寻人，可直到小金乌殿下驾车西去，也没有寻到一丝踪迹。本想继续追寻，又怕那人担心，便回了家。
　　当我失魂落魄的归家，想着先让哮天犬寻人，再来祈求他的原谅。这回，我任凭他打骂，只要，他能找回孩子。
　　只是我脑中的预想还未实现，他便暴怒的掐住了我的脖子，他说我扔了孩子，他问我孩子扔哪儿了？
　　让我怎么回答，难道要我说，杨戬，孩子丢了我也很难过，我也想杀了我自己，可是我没有扔了他，我早就对你说过，孩子丢了，可是你听不见，原来，你以为我扔了孩子，原来……你不信我，原来……我的夫君不信我。
　　这一刻，我心如死灰。我不想再在你面前哭的，我不想你再可怜我。
　　可大概是过于伤心，便想着让你陪我一起伤心。
　　于是那些伤人的话语就那样脱口而出。
　　其实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不该如此伤你。
　　可是你说，你不会再折磨我了。
　　我便觉着这样也挺好。
　　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与我在一处了，这样其实也挺好……

　　我分明是这样想的，我也确信我的夫君，我夫君的妹妹、兄弟、狗，我的听心姐姐也都是这样想的。
　　也许他们都觉你委屈，只是从不敢当着我的面诉说你的委屈，就如那哮天犬，其实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它一心只觉得那月宫中的嫦娥仙子才是你的良配。我从前只觉可笑，它懂什么呢？如今却觉着……也许不懂的是我。

　　明明说好不在乎这些了，可是为什么现下里，我却还是有那么一丝不舍和不甘？为什么前一刻我心中还满是怨愤，满是忧伤、满是对这灌江口的厌恶，而今我看着你离去的背影，那满是孤寂悲凉的沧桑背影，却仍会满是心疼呢？

　　我想，大抵是终究是我曾对这千余年的婚姻寄予了厚望，我觉着我定会扬眉吐气的带着我的夫君，我心爱的男子，我这龙生唯一相伴到老的人，一同荣归故里。到那时，我的族人们都会以我为傲，以我的夫君为傲，定会夸我眼光好，届时我定会高傲的回道，我的夫君本就是天下无双的男子，他值得我为他抛家去国，舍弃尊位。他定会生生世世同我在一起，做我永恒的依靠，他永不会负我。

　　然而如今，我曾奢望的这些都不可能再实现了，也许以后他会为另一个女子这么做，但终究那个人不会是我了……我终究是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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