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雪

　　自大雨连日，乌云密布，天色便一直暗着，先王丧期还未过，陈宫却又逢上王后薨逝。

　　太子从紫鸾宫走出后，在殿门前驻足，瞧着宫殿檐上滴下的连珠似的雨，心绪惆怅，他抬手抹去眼角流过的泪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殿下，您节哀……”内侍跟在身后，见这大雨便连忙撑起了伞，语气亦是十分悲伤。

　　先王后裴氏，本就重病多时，只是没想到会在先王崩逝的日子里一同而去。

　　太子不言，只是径直的抬步向前走去，内侍及时跟着身后替他撑伞。

　　步行莲池，却见桥上太子妃刚刚赶到那里，她看着太子，眼神流露着瞧不透的情绪。

　　二人对视片刻，他的目光却显得平淡，半晌之后才走到她身边。

　　“殿下……”华叶垂着眉目，她像是刻意在隐着自己此刻面对太子的心绪。

　　他这些时日不知怎么了，许是忙于国丧，日日都宿在朝露殿，直到今日接到王后薨逝的消息，她方才见了他一面。

　　太子面无血色，许久之后才动了动苍白的唇：“你身子不好，这雨中风大，快些回去罢”说完又握了握她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她缓缓抬眸望着他，风吹着的散雨落在她的脸上，而后突然抱住他，靠在他的怀里。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终究还是将她护在了怀里。

　　他开口：“阿釉，你喜欢紫罗兰么？”

　　她在他怀中回道：“臣妾没见过这种花”

　　他垂着眼，轻轻道：“我要将紫罗兰种在紫鸾宫外，届时带你观赏”

　　他的话音刚落，身旁撑着伞的内侍突然开口：“殿下，可这紫罗兰是宫中禁花，先王曾有明令……”

　　“住口”太子突然冷淡的说了两个字，眼神冷冽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日后这样的言语，本宫不想在宫中听见”

　　内侍悻悻的住了口，王后薨逝，太子心情本就悲郁，自然是不能惹怒了他。

　　说到这王后逝前，见了太子最后一面，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太子坐在紫鸾宫整整一夜，第二日才出了宫门。

　　王后裴氏的丧仪本该和陈王一同，可是太子却未曾将先王和先王后安葬在同一陵寝，这其中深意，众说纷纭。

　　有人觉得先王后在生前便已经身在冷宫如同废后，死后自然不能同先王合葬。还有人认为先王虽禁足王后，自始至终却未曾提过废后一事，如此安排，倒也是不合规矩的。

　　太子对于这些说法置若罔闻，他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从前在父王面前为母后求情多时却无法换来他一丝一毫的怜惜，直到父王驾崩前，还不让他接母后出冷宫，甚至威胁他要殉葬母后。

　　他觉得，不让二人一同陵寝是最正确的决定，这二人生前如此相恨，怕是死后也不愿同眠罢。

　　既是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他们。

　　紫罗兰是王后裴氏的心愿，她生前最爱这花，却从未说过因果，便是临死之前，也不愿对当初的事情多提一个字，太子心中盘旋了多年的疑问，从前陈王在时他不问，也未曾有人敢告诉他，如今双亲皆已不在人世，他才想要去了解这一切的因果。

　　于是他去找了从小将他养大的瑾妃朱氏。

　　“殿下可知为何瑶华夫人一进宫便宠冠六宫？”

　　朱氏深知这么多年盘旋在太子心中的疑问，如今过往皆去，往事如烟倒也是不难再提起。

　　“因她与你母后年轻时相像，特别是那眉眼，简直是一模一样”

　　太子怔了怔，他似乎不太相信：“怎么会，父王那样厌恶母后，又怎么……”又怎么会宠爱和她相像的女人呢？

　　王后本名叫做裴萦，在陈王还是王子的时候便对她一见倾心，但那时裴萦中意当时的太子，还差点成了太子妃。

　　陈王就是从那时才有了争夺王位的想法，不仅是王位，还有心爱的女人。

　　杀了自己的王兄，流放了自己的王弟，他坐上了王位，如愿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宝座，更如愿得到了她。

　　只是她对他却一直冷淡不已，终日守着宫前紫罗兰花。

　　他心生记恨，毁了宫里所有的紫罗兰。

　　而她为了报复，不惜戳瞎自己的双眼。

　　她告诉他，他说过最爱她那一双漂亮眼睛，那她就毁了这双眼睛，她永远也不想再看见他。

　　那一刻，她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积在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他一直将她的家族作为威胁她的筹码，可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们在互相折磨，陈王没有废了她的后位，却不让她见自己的孩子，也不让她出那偌大的冷宫，他依旧扶持她的母家，依旧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太子难以置信，却无法再去怪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只记得，圣羡出生后，母后就瞎了，她整日坐在宫中，父王也不来看她，还将宫中所有的紫罗兰全部毁了。

　　他不愿再去回忆，终究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想，他是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的。

　　夜里，他回到了东宫，轻轻的推开殿门，动作格外的轻，太子妃早已睡下，殿中只留了几盏浅烛，他知道她的睡眠浅淡，禁不起一点声响，他怕吵醒了她。

　　他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的睡眼，一时间心绪飘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目光瞥到她额间那抹红色的朱砂痣，不知是不是因着夜色，颜色瞧这却是比以前更深了。

　　他刚想伸出手抚上她的额，却见她忽然睁开眼，十分快速的抓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一僵，怔怔的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角，目光隐着淡淡的心虚：“殿下……臣妾不知道是您回来了”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而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无妨，原是我回来晚了，吵醒你了”

　　她只觉得心有些许紧张，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西窗突然被吹开，解了她此时的心境，太子起身关好西窗，她看着他关窗的背影，眼神悲郁。

　　她犹豫不决，猛然想起了薛临同她说的话。

　　“你舍不得了”

　　“不，我是觉得也许七王子能做到的事情，太子……或许也能做到”

　　“你指的是什么？替苏氏一族翻案？”薛临冷笑一声：“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你可知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遵从谢氏一族为师长，是今后谢氏最大的靠山，如今你同我说他日后会帮你们苏氏翻案而株连谢氏？”

　　华叶心中一沉，顿时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你对陈国太子动了真心，现今无法下手”薛临抚摸着手中的折扇，目光却异常温柔，他轻启薄唇：“你家小姐和你弟弟的性命都在我手中，太子一人的命可以换得他们的性命和苏氏一族的清白，其中轻重你自己掂量”

　　薛临又步步紧逼，道：“最重要的便是，你不杀太子，他日太子若是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你一直都在欺骗他，你觉得他会如何会不会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

　　忆及此她闭了闭眼。

　　他会杀了她么？也许这段时日她早已尝过了他的所有缱绻温柔，却从未曾想到他得知自己身份时，会作出的决定。

　　几日的的大雨终究是停了，而后便是连着的艳阳天。

　　邵府得了小少爷却逢上国丧，也不敢大肆的办着宴席，谢夕照得了空去看了一眼，见邵叙当了父亲，正乐呵呵的逗着孩子。

　　“这孩子看着眉清目秀的，日后的相貌也一定非凡”邵母谢氏抱着孙子看了一眼谢夕照，笑道：“若是能像你叔父那样文武双全那便更好了”

　　邵叙在一旁听了，嘴角抽了抽连忙开口：“我的儿子为何要像表兄啊，表兄若是要有孩子也得先娶妻了再说”

　　谢氏听了儿子的话，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转头又看向自己的侄儿，语气里带着嗔怪：“如今你弟弟都已成婚生子，你却仍旧是个孤家寡人，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谢氏一族考虑”

　　谢夕照看了邵叙一眼，倒也不回避这个话题，对谢氏道：“姑母说的是，只是子休已经有了夫人，不过还未曾回青州办宴席而已”

　　谢氏立即提了劲，连忙开口：“是哪家的姑娘，我怎么不知，你说未曾办宴席，那也就是未曾拜过堂了？”

　　邵叙明显感觉到表兄的眼神不善，便开始替他解围：“母亲，您孙子大抵是饿着了，正在您怀里乱动呢”

　　孩子也是十分配合，突然哭了起来，弄的谢氏措手不及。

　　这招对谢氏果然管用，只见她的心完全牵到了孙子身上，嘴里不停喃喃，哄着怀中的婴孩：“阿垣不哭，祖母带你去找娘亲”

　　说这着便离开了。

　　谢氏走后，邵叙看着正在喝茶的谢夕照，带着些许疑虑问道：“表兄，你不会还在等那女子罢”

　　谢夕照放下茶杯，白色的衣袖拂过桌面，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这样专心，可曾想到她对你是否也是如此？便是这样下去，又能落得什么结果”邵叙叹了口气。

　　若是这番劝解有用，他怕是早已翻开那不曾尘封的过往。

　　谢夕照沉默了半晌，他惯如此，不想开口时，便一句话也不说。

　　邵叙看着窗外，突然见了孟题的身影，他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了，只在那日云乔临盆时来过邵府。

　　想来是宣宗殿已经快要修葺完工，他才得了些空。

　　这时府中的下人过来，同邵叙说夫人找他，邵叙便和自己的大舅哥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屋中只剩下了孟题和谢夕照二人。

　　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片刻后谢夕照抬手倒了一杯茶水推至桌边。

　　孟题双目望着他推至自己面前的茶杯，心下了然，开口：“我……”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道：“瑶华夫人之事，还是要多谢世子了”

　　谢夕照淡然的笑了笑，眼眸深邃：“殿下仁德，自有他的考量，便是我不开口，他也不会遵循这殉葬之礼”

　　孟题听了这番话，心中不禁有些感激太子，君主仁德纯善，日后自然是陈国之幸。

　　他将面前的茶杯拿起，抿了一口茶水，抬眼之间目光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前这个年纪轻轻，风姿绰约的男子。

　　“护送瑶华夫人去王陵之事本是派了定远将军魏林去的，可我却在太子殿下面前推举了你”谢夕照轻描淡写道：“护送瑶华夫人去王陵，我会处理好之后的事情，派人送你二人离开”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帮助自己，孟题连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世子的这份恩情，孟题铭记于心”

　　沧州孟氏早已与邵叙结亲，自然无需再拉拢，谢夕照做的这一切无非是觉得，在孟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可他们还是不同，潭儿如今如此恨谢家，恨自己，他没有和孟题这样的机会，可以与心爱之人长厢厮守。

　　成全了别人，却也是成全了自己心中所愿。

　　等孟题一离开，王城令中郎将一职便成了空缺，届时裴宿一定会插手此事，意于安排自己的人手。

　　自然不能让他的人进王城令做事，所以在此之前还得好生筹谋一番。

　　夜里，陈关三侈里的烟花巷热闹非凡，可唯有一处屋子的门紧闭着，屋内有些沉寂，从窗外可以隐约的看到屋子里点着的烛火，和两个人影。

　　“殿下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薛临见七王子披着玄色的披风站在他面前，语气十分平淡。

　　七王子面无表情，他紧闭宫门多日终究想通了一个道理，于是冷冷开口：“你同本宫保证过会有办法送本宫登上王座，会帮本宫除掉太子，可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

　　“太子不死，就是本宫死”七王子接着说道：“你说过的话，本宫都记着”

　　薛临听了他的这些话，面上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不咸不淡的开口：“殿下记着，在下自然也记着”

　　“只是事情并没有殿下想的这样容易”薛临用手中的折扇不经意触着七王子握拳的右手，继续道：“这里已经被王城令的人监视了，今日若不是我的人在外守着，殿下以为你能走出这三侈里的巷口？”

　　七王子目光闪了闪，他却是没发现其中的玄机，王城令中督尉邵叙同谢夕照是表亲，若真来监视自己，那便说明太子也已有可能知道了自己的动机。

　　薛临见他沉思，勾唇道：“曹乾此人殿下可知？”

　　“自然知晓”七王子背手道：“寒门出身，如今却已位至宣威将军”

　　“陈国稀缺武将，先王有意培养此人，还将除王城令之外的护卫禁军交与他手”薛临一字一句仿佛都在提醒着七王子：“可与其说他明面上是先王的人，不如说是李迄安插在先王身边的人”

　　“李丞相？”七王子不禁有些惊讶，迟疑道：“可本宫却从未听他提起过……”

　　薛临的瞳孔似乎散着一种墨色的光泽，难以捉摸：“这支护卫军是先王私下有意培育的，若是能为殿下效力……”

　　七王子眼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不过只在片刻便沉了下去：“太子身后有几大世家，又有王城令禁卫军，只凭此让本宫如何能打败他”

　　况且那谢夕照是曾大败姜国的得胜将军，局势对自己实在不利。

　　“陈国这几大世家早已凋敝不堪，如何有能力再去淌这趟浑水，王城令禁卫军的确是个威胁，可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薛临解释道。

　　到时一旦逼宫，谁又能保证太子的生死，陈关驻守的军队便只有禁军，其余皆是驻守在边关归御、祁谷、汴州等地，若谢夕照真有兵符可以调来这些人，也根本来不及。

　　或者说他一旦调兵，监视在关外的姜国士兵便会派兵攻打，长驱直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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