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雪

　　他忽的从梦中惊醒，恍然间听见门外的叫声。
　　“二公子，二公子”
　　是他的随从谢温在叫他，并在无人回应后，着急的闯了进来。
　　谢夕照翻身坐起，窗外照进来的白光映在了他的侧脸之上，他眯了眯眼，突然觉得呼吸有些艰难。
　　“何事？”他勉强使自己吐出两个字。
　　屋内的气氛压抑，谢温的身子抖了抖跪了下来，更是带了哭腔:“大公子……七日前战死归御，今日他的尸骨……被送回青州了”说完便泣不成声。
　　谢夕照一怔，突然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接着便静静的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那是他的兄长，他尽力的忍着此时的情绪，压制着心底的疼痛。但此刻比起痛心，他的心底更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想，父亲此时怕是难过极了罢，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战死沙场。
　　他克制着自己的难过，平静的起身，穿戴好下人准备的丧服，半晌之后对着跪在地下的谢温，淡淡道:“如今父亲在何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谢温猛的抬起头，又低下头，断断续续答道:“侯爷，侯爷如今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就连大公子……回来，他都没有去看”
　　整理好衣冠，谢夕照面色平静的走出房门，身后的谢温也连忙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
　　他去了谢家方才刚布置好的灵堂，在那上等的红木棺材中瞧见了自己这六年仓促的只见过几面的兄长，谢夕映。他的这位兄长六年前决然去往归御，连一声道别都不曾有，而如今再见到他却是这番样子，谢夕映闭着眼，此时的模样却像极了在熟睡。
　　看着这样的兄长，又不禁令他忆起了从前，他一直以来都知晓兄长的刚正不阿，心性稍浅，他想，他和兄长一样，身体里的那颗心，在六年前便已经死了。谢夕照垂着眸子，眼神紧紧的凝视着棺椁里的人，半晌开口:“兄长，还记得你从前说过，以后要做便做世人敬仰的英雄，保护谢家，保卫陈国”他的声音低的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仿佛这是他积压在内心已久的话语，在此刻吐了出来，甚至感受不到喜悲:“你如今做到了，成为了英雄。只是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保护谢家了”
　　他在棺椁旁站了许久，谢府上下乱成一团，族中子弟皆是在痛哭流涕，没有人知道他在自语些什么。只是后来大家都说，大公子战死了，二公子却一滴泪都没有落。
　　说二公子嫉妒大公子得侯爷喜爱。
　　说二公子觊觎大公子景世侯世子的身份。
　　说二公子与大公子早已不睦。
　　说二公子只是个伪君子，对自己兄长的死活漠不关心。
　　这样的流言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青州，只是谢夕照却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是啊，他已经累了，他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在这六年备受煎熬的内心能够好受一些。
　　但他的随从谢温将府中嚼舌根的全都教训了一遍。
　　谢温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谢家二公子谢夕照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都是这样面冷，俊美的脸庞不苟言笑，谢温都快忘了上一次见到他的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总是淡淡的眸子扫过眼前的所有事物，有时也仅是将好看的眉眼轻皱着，无论发生何事都能平静的像是没有发生过一般。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将所有心事都藏在心底的感觉，那该是多么难受。
　　自十三岁便以才华出众名遍江南，不仅容貌绝世，一首《悼江词》就不知被多少文人墨客称赞，皆都惊艳与他的才气和相貌。六国谁人不知陈国的水榭青州，景世侯谢家的二公子谢夕照
　　只是谢夕照虽然才气出众，但是身体却羸弱，自幼年便未能习武，青州谢家的主脉世代出将才，皆能领兵出征，其父谢齐渊便是陈王所封的景世侯，所以谢家历来崇武。而大公子谢夕映武功高强，是可将之才，便更得谢齐渊的喜爱。
　　虽是如此，兄弟二人从前的关系却是极好的，一个崇文一个擅武，却也总是能够坐在一起共聊家国大事，饮酒听琴。
　　但自从六年前谢夕映一意孤行去了归御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像从前那般了。六年的时间，谢夕映回青州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再次归来，一切竟是物是人非。
　　想到此，谢温叹了叹气，若是没有六年前的事，也许他们兄弟二人便不会形如路人，谢夕映更不会战死归御，谢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景世侯谢齐渊一夜之间头发花白，从前常年征战也不曾让他变的沧桑，如今却因爱子之死精神大不如前，之后便一直卧床不起。
　　景世侯府是青州谢氏一族的主脉，谢家主母早亡，于是这大小事物便全然落到了二公子的身上，谢夕照平日里最不喜插手府中的事，只是在丧礼过后，便是青州一年一度的佛月节，朝中不少的官员都会在那天来青州景世侯府参加宴会，年年如此。
　　谢夕照将这些事物通通全都交给了自己的亲信谢温和谢由处理，而他自己整日待在邀月台，不是抚琴，便是读书作画。
　　他好似对外界的事物全然没有兴趣，就连景世侯病倒了，他也只去匆匆看过两面。他这般无心的样子令很多人都十分费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能将从前最有心之人变得这般无心呢。
　　“二公子，这是佛月会来府上的官员的名册”谢温好不容易在邀月台找到他，见他正在抚琴，弹的是从前从未听过的曲子。
　　谢夕照依旧将手放在琴弦上，面色有些泛白，并无接过名册的意思，淡然的模样清冷异常。
　　“你处理好便是”半晌他才开口，语气浅浅。
　　谢温已经习惯他清冷，事不关己的样子，于是微微点头:“谢温明白”
　　邀月台下的潭水清澈见底，微风吹来的梨花在水面静谧的漂着，只是清晨过后却恍然下起雨来，丝丝落雨洒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谢夕照停下弹奏手中的琴弦，目光倏然投向了空中的绵绵细雨，墨黑的眸子静静凝视了半晌。
　　“父亲醒了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那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拨弄起身前梨花木所制的古琴的琴弦，收回了方才的神色问道。
　　“侯爷昨夜便醒了”谢温立即答道，神色却有些许犹豫:“他……想要见二公子一面”
　　这对父子间的关系远不如平常人家的父子，谢夕照性格冷淡，景世侯平时为人也比较严厉，所以父子二人平日极少见面，有时即便见面也是无话可说。
　　谢温冒着雨离开邀月台之后，又派了府中的一个下人送来一把孟宗竹的油纸伞。雨落不停，谢夕照将伞撑起，从用银线绣着木槿花的袖口里掏出一个略微泛旧的丝帕，上面绣着依稀可见的小字，绒。
　　潭水清清，雪绒绒。
　　周遭气氛清冷，雨水沿着油纸伞从眼前滑落，仿佛有意渲染他的记忆一般。
　　如今潭水尚清，只是落的却不是雪。邀月台的月下回廊留下他修长绰约的身影，又一袭月白衣衫，仿佛落寞。
　　他去见了他的父亲，景世侯谢齐渊。
　　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的确苍老了太多，长子的战死令他彻夜伤心坏了身子，说话时总是气息不顺，双目空洞无神，好在脑子还是清醒的。
　　谢夕照从来都没有想过，曾经叱咤一方的景世侯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就像他从没有想过向来正直，崇尚尊敬的父亲当初会做那般的事一样。
　　“父亲”他想了想，停在了屏风之外面色平静地叫道。
　　谢齐渊听到了他的声音，随后艰难的撑起了身子，喘了几口气开口:“你来了”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力气，更透露着淡淡悲凉:“没想到如今你还肯来见我”
　　屏风之外，谢夕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虽然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但是脸上却是依稀可见的苍白。
　　谢齐渊顿了顿，目光看向屏风上映着的身影不禁开口:“子休，你还在怨我”
　　听到这句话，谢夕照倏然握紧了双拳，子休是他的表字，除了兄长，似乎很多年都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唤其字，敬其名也。可见他的父亲此时是真的有话想要同他说。
　　“我已经让谢由从王城请来了医术高明的大夫，父亲不必担忧”谢夕照没有接他的话，只装作不知。
　　屋内的氛围看似平静毫无波澜，却隔着父子之间久违的紧张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郑重其事的对话。
　　谢齐渊阖上干枯的眼皮，大抵是觉得太过疲惫，说话愈加有气无力:“仲恒死后，我想了很多，若是当年我……”他唤起长子的表字想起了从前，他的眼角不禁流下了泪水:“子休，我想来时日无多，为父希望……你能原谅我，等到了地下，再去……请求仲恒的原谅”
　　这番话听起来太过真挚，为人子总会有些动容，只是，他不会原谅他的父亲，因为父亲为了一己私利让他失去太多的东西，可是为了不仅为了谢氏一族，更为了死去的兄长，他必须得沉默，必须要活着承受这一切。
　　他始终没有越过屏风，谢齐渊等了许久，还没有听见谢夕照的回答，便心知他的答案，颓然的靠在床沿。
　　青州谢家总有一天会落到你的肩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父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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