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爷的庙

　　那只老鼠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别说喘气，他现在连呼吸都很困难，肺部连同小心肝一起一抽一抽的，差点没当场窒息。
　　他觉得如果自己此时胆敢动一动，压在背上的那只爪便会在一眨眼间叫他的脊椎咔嚓一声断成两截，然后喉咙很可能要开一道大口子……
　　这想象中的可怕画面由于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变得加倍清晰了。
　　“别叫我小猫咪，”头顶上冷冷响起的声音并不是在对他说话，效果却是一样的，“小心我咬破你的喉咙。”
　　他闻言狠狠一个哆嗦。
　　可能以为他在抵抗，背上的爪子突然重重往下一压，差点叫他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到底忍不住惨叫一声。
　　“吱——”

　　“哎？”听到他叫唤，始作俑者微微眯起一对桃花眼笑道，“小老鼠，原来你在呀？躲在里面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
　　端坐在内墙墙裙上的一只黑斑狸花猫面无表情，一秒拆台。
　　“少来了，以你的嗅觉会闻不到他的气味？”
　　“哎呀呀，一旦化作人形，听觉和嗅觉都会有一定程度的退化——这个你也知道的嘛。”
　　知道，当然知道。
　　知道即使退化了，面前这个人大概也照样能从厚厚的三尺黄土下挖出埋在里面的一只老鼠，还在地面上的老鼠就更不在话下。退化什么的……简直就是玩笑话。

　　褐家鼠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玩笑话”，心底拔凉拔凉的。
　　“你们究竟想把我怎么样，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他把心一横，自暴自弃地嚷嚷起来。
　　这只猫把他从镇上的张婆婆家叼回这座庙已经过去四十多天了，既没有吃他，也没有咬断他脖子，就这么将他玩弄于猫爪之间一个半月，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再这么下去，估计自己不死也得精神崩溃。
　　狸花猫斜斜地瞥他一眼。
　　爪子一提，像一个审讯官那样用肉垫照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拍了两三下，五根指甲滑出甲鞘，沿着他的耳背不慌不忙刮过去，无异于也在他小心肝上恶狠狠地刮了一下。他一抖，本能地发出“吱吱吱”的颤音，骨头一下子软了，哪里还有半点刚才雄赳赳的架势？
　　“如果我想杀你，你早已经死了一百回了。”猫说。
　　——这是大实话。
　　褐家鼠战战兢兢地任由那肉垫挤压他的脸，不敢妄动。
　　站在正殿中央的年轻人亦望着他微微一笑，伸出一点舌尖，在唇上不紧不慢地绕了一圈：“小老鼠，别忘了，其实我也可以吃掉你和你的小伙伴们唷。而且我最喜欢那种一上来就直接用牙齿撕烂的吃法，呵呵。”
　　褐家鼠深深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正殿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只见老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迈进了庙里。
　　门外一片山雨霏霏，给远山罩上一层白色的雾，随风漂流，可老爷爷的白发和灰长褂却完全没有被雨淋湿，甚至连鞋底也没沾上一点泥泞。驼背让他的长褂前摆微微扫了一下门槛，扬起一片灰，在拐杖点地的那一声声清响中尘埃落定。
　　“啊，爷爷。”
　　年轻人回过头，见到老爷爷的时候眼神就仿佛成了一团蘸到了水的棉花糖，软绵绵的能整个化掉。他迎上前的同时身形一晃，倏然在半空中化作一只毛茸茸的赤色狐狸，四肢落地后便簌簌抖开耷拉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从衬衫领口钻出来，拖着那条长长的毛绒尾巴轻快地奔到老爷爷脚下。
　　老爷爷低头看着狐狸，眼角上的皱纹因为笑容而稍稍变深了。
　　他找了一张板凳坐下，狐狸顺势轻轻一跃跳上去，在他大腿上盘成一团，用带着一层厚厚针毛的尾巴卷住自己，眯着眼睛仰起头，在老爷爷伸手摸他脑袋的时候在对方手掌心各种蹭来蹭去。
　　褐家鼠的面部筋肉抽了抽。
　　“之前还在笑眯眯地唬吓我，转头就装出一副乖乖仔的样子……好一只不要脸的狐狸。”
　　“哼。”狸花猫对此不置一词。
　　褐家鼠双耳一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抬头偷偷打量了他一会儿，以确定刚刚听到的那一声“哼”里有种羡慕对方的口气。
　　“我说……你是不是，也很想过去？”
　　“怎么可能。”猫恶狠狠地瞪过来，又是一爪子抽在他脑壳上，顿时疼得他吱吱乱叫，哪还敢继续问。

　　老爷爷循声望去，温和地看着墙裙上的猫，然后朝他招了招手。
　　狸花猫踌躇片刻，似乎十分冷淡地别开脸，一副并不打算回应的样子，但老爷爷仍然十分耐心地再次招招手。
　　终于，猫慢慢探出一只爪，往前迈出一步，接着腰肢一低，轻巧地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三两步跳过去，稳稳落到地上，尾巴末端在身后若无其事似地一左一右来回摇摆，穿过昏暗的庙堂来到老爷爷膝下，却也不像狐狸那样一股脑扑上去，而是先沿着老爷爷所坐的板凳绕行一圈，最后停在腰侧。
　　他贴过去，用前额在老爷爷的长褂上轻轻一蹭。
　　老爷爷慈祥地淡淡笑着，用手揉了揉他两耳间的一小块毛皮。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于咕噜咕噜的低声叫唤，背部的毛因为全部放松下来而显得软塌塌的，又油又亮，尾巴尖在地板上一下下拍打。

　　……口、口是心非的猫！
　　褐家鼠目瞪口呆，在反应过来自己白白挨了一爪子的时候忍不住在内心咆哮。

　　突然，他意识到现在正是一个逃走的大好机会。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往窗边挪了挪，不见有动静，就又挪了挪。
　　见猫和狐狸都还在享受老爷爷的摸头福利，根本没把他这一系列动作放在眼里，他心中大喜，抓住时机匆匆一个箭步跃向窗户，想从那里迅速跳出去，逃进树林。
　　没想到头都还来不及探出去，窗外忽然“咻”的一声掠过一道黑影，只觉后颈上一股剧痛袭来，身体在半空中被什么东西猛地一下硬生生绞住，不由一声惨叫，待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才晕乎乎地发现自己已经重重跌到了地板上，差点把他的屁股摔成几瓣，痛得脸都扭曲了。
　　后颈上的东西放开了，但是钳制住他身体的重量并没有。
　　“这家伙想逃走呢，”身上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自己的猎物要自己好好看住啊，猫兄。”
　　狸花猫直挺挺竖起来的耳朵在看到老鼠被丢回地面之后稍稍收了回去，满不在乎地抬起一边爪子舔了舔，舒展了一下上面锋利的指甲：“就算让他逃出去，我也能在十秒之内把他捉回来。”
　　“是嘛。”
　　褐家鼠感到自己背上的重量撤开了，连忙一骨碌爬起来，定睛一看，在认出那东西是什么后不由得冷汗直冒。
　　黄鼬，居然是黄鼬。自己居然忘了这地方还有一只该死的黄鼬——
　　被三个天敌镇压在食物链底层的他不禁伏倒在地砖上瑟瑟发抖。

　　“最好乖乖待着，做一只听话的好老鼠，懂吗？”
　　黄鼬的语调听上去亲切极了，连效仿老爷爷那般摸摸他的头的动作也亲切极了，假如他能忽略之前差点死在对方手上这一点的话。
　　见他哆哆嗦嗦不敢再动，黄鼬便把他撇到一旁，从容地走到老爷爷身边，纵身一跃，正落在老爷爷肩膀上，心安理得地挂在那里当围脖。
　　老爷爷抬起手，慈爱地拍拍黄鼬的面颊。
　　黄鼬慵懒地蹭他的手指作回应。

　　半晌，狐狸第一个支起身，满足地抖了抖尾巴上的毛，开口便是一句：“是时候吃饭了。”
　　作为“饭”的候补材料之一，褐家鼠哆嗦得更厉害了。
　　狐狸见状笑道：“小老鼠，你抖什么，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在庙里只吃斋、不吃肉的吧？”
　　的确……
　　这四十多天以来他天天亲眼目睹这几只食肉动物跟着老爷爷一起吃素，从不沾荤，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可他依然忍不住在他们提起“吃饭”二字时本能地作出一个食材该有的反应。
　　“别管他，”猫冷冷掷下一句，“他一向这么胆小如鼠。”
　　褐家鼠在心里小小地反驳——因为我本来就是鼠啊！有错吗，有错吗！

　　这时，猫在原地一甩尾巴，在黄昏薄薄的斜光中坐直了，地面上猫的投影渐渐在浮尘中拉伸成一个人的投影，从老爷爷身侧站起来。
　　原本长着黑斑、灰蒙蒙的一层短毛变成了一件纯黑色衬衫和一条灰色牛仔裤，唯一保留下来的尾巴轻轻盘在腰间，乍地一看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一条用毛装饰过的腰带。只有一双脚永远光赤着，走路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由于天生的食肉动物无法以植物为食，所以他们在吃饭前一定会化作人的模样，如此一来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我去给爷爷打下手，”猫说，冷淡地命令脚下那只一动不动的老鼠，“自己过来，我现在没空玩抓老鼠。”
　　无论是人形还是原形，都不是自己能对付的——褐家鼠心里明白，只得慢吞吞爬过去。
　　不过……
　　他边爬边偷偷往上看。
　　猫变成人形的时候，左侧的刘海会稍稍留长，刻意遮住左边眼睛所在的位置。因为那只眼睛是瞎的，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直接在那个地方划过去，好端端的一张脸也因此破相。
　　还是猫的时候因为周围有绒毛覆盖所以不怎么明显，现在却看得很清楚……
　　“干什么？你有话要说？”猫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眉头一皱。
　　“吱——”
　　他猛地想起这个人非常不喜欢别人关注那道疤，赶紧吱吱乱叫一通搪塞过去，一个字也不敢说。

《方寸》
恢弘之中可见脉脉温情。



《剑点梅间三分雪（小说修订版）》
世事无常，江湖无底。回头一顾大梦初醒，江南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