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妇

　　皇帝单名一个穆字，二十一岁登基，今年是他坐上帝位的第十三个年头。先帝重子嗣名分，季穆是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先帝格外偏重，十岁封太子，手把手教帝王之道，庶弟们也乖顺，一直顺风顺水到继位为帝，前半生唯一的波折就是姜贵妃。
　　大约是过程太艰难，所以到手之后就无比珍惜，自姜贵妃入宫之后皇帝就没召幸过别的后妃，平日里对姜贵妃也是捧在手心里，譬如这会儿，宦人通传的话音才刚落，姜贵妃人才刚起身没走两步，皇帝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眼看姜贵妃福身要行礼，忙快走几步牵她的手，嘴里喊着免了免了，顺势拉起她往自己怀里带。
　　宣朝几代皇帝的后妃都是难得的美貌佳人，女孩们个个承袭母亲的秀丽动人，然而季氏的男子却普遍容貌寻常，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季穆的长相就是季氏男子中最常见的那一类，换下朝服收敛气势之后，此时他看起来和市井中养得白白净净的富商没甚差别，稍微出众的兴许就是他的身高了。姜贵妃体态均匀，个子在一众嫔妃中数一数二，在季穆跟前却只堪堪够得上肩头，被他圈在怀中居然显出几分瘦弱来，好在姜贵妃不在意这种对比，几番挣扎行礼没能达成，她便只好口头上请了安，跟着平平淡淡问了一句，“承郎可用了晚膳？”
　　都亥初时分了还问起晚膳，皇帝却一点不觉得意外，含笑道：“用了，你遣了丁嬷嬷过去看着，朕哪敢不用？”
　　他边说边拉着姜贵妃坐到炕上，见芳莺捧着茶过来，不等她走到桌旁就不耐挥手，“朕不喝茶！你们都退下！”
　　芳莺顿了顿，捧了茶先退了，几个侍女和跟着皇帝进来的一中年内侍齐齐应了，悄然退到了外面。
　　姜贵妃对他喝退众人习以为常，依然接着先前的话道：“千好万好，总不如身体好，皇上日理万机，首要龙体康健才是。”
　　见她称呼变成了皇上，皇帝晓得她是认真说这话，便也认真答了声“朕明白”，放松身子往她身上歪过去，“今日朝上有些烦心事，东北境也不安宁，朕确实没甚胃口。”
　　姜贵妃垂头看他，见他望着烛光眯了眯眼睛，不禁蹙蹙眉，伸手覆上他眉头轻轻揉起来，“眼睛又酸了罢，明日还是让太医院做几副罩子，皇上得空敷一敷。”
　　她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字涉及朝堂，皇帝也习惯了，闭着眼笑眯眯感受着她轻柔的力度，“好，都听你的。”
　　又道：“今日宫里可还听话？”
　　这句话和姜贵妃问他那句可用了晚膳一样，都是每日必问，多数时候姜贵妃会答一切都好，有时候会像今日这样多说几句，“宫里一切安好，内侍省今日送了大公主的议亲名册过来。”
　　皇帝愣了愣才想起大公主是哪个，一下漠然起来，“这些事你做主就好。”
　　姜贵妃明显感觉到他的嫌恶，不由叹了口气，“陈年旧事，与稚女何干？”
　　皇帝沉默不语，气氛骤然冷淡下来，姜贵妃知他心情，可是季云婵乃是皇帝膝下长女，在她的亲事上，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坐视不管，“臣妾看那名册上虽列得花团锦簇，却是语焉不详，皇上可有看过名册？”
　　皇帝将她拿开的手又按回到自己眉间，“礼部和宗正寺做事一贯可靠，朕很放心。”
　　这就是没看过了，还拿礼部和宗正寺做借口，宗正寺不说，姜贵妃前两日才刚听他埋怨过礼部做事不周，这会儿倒变成了一贯可靠，一时好气又好笑，故意道：“皇上金口玉言，看来以后珊珊议亲的时候臣妾大可以放心了。”
　　珊珊是她亲女季云珊的小名，皇帝爱屋及乌，最疼爱这个小女儿，一听她这样说，立刻表示不赞同，“珊珊的亲事怎能交给那群老古板！”
　　话一出口，他马上睁开眼，果然看见姜贵妃似笑非笑正瞅着自己，晓得是自己说漏了，忍不住嘟囔，“我又没说错，其他人怎能和珊珊相比？”
　　“皇上！”
　　皇帝见她撤手坐直脸色端正，只好转了态度，讨饶道：“好好好，都是朕的儿女，朕要一视同仁。”
　　姜贵妃神色微霁，不料皇帝紧跟着小声嘀咕，“五指还有长短不齐呢，别人都巴不得朕偏心，哪有阿虹你这样的……”
　　她挑高眉，目光炯炯，皇帝咳了两声，对自己的服软无可奈何，天下女子何其多，宫中嫔妃娇俏可人温柔似水都有，甚至还有与贵妃性情相似的，可他心里偏偏就只容得下姜虹一人，就如此刻，即便他不喜长女，也心甘情愿顺着心上人的意愿过问起长女亲事来，“阿虹给朕说说名册上都有哪几家罢。”
　　姜贵妃便将六家人选复述了一遍。
　　皇帝懒洋洋靠在她身上，把玩她手指，漫不经心，“若依朕看，这六家儿郎都亏不了大公主，家世够，长相也体面。”
　　他说起大公主这三个字就像说陌生人一样，而且能入名册，家世长相都有标准，定然不会差，姜贵妃皱起眉，很不满他的敷衍，“岂能因家世和长相来论夫妻？”
　　她语气不悦，皇帝无奈，只得努力想了想，道：“朕也只记得虞桓和焦元山，虞桓长得不如焦元生英武，也没他活络，但胜在稳重踏实用心专诚，至于其他几人，朕没甚印象，不过宗正寺现在是三叔在管，他性子刚正较真，定下的人选应该不会差。”
　　姜贵妃听他的口气，像是看重虞桓和焦元山些，焦元山就罢了，想起芳春说的虞桓和阎县主的传闻，她沉默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皇帝以为她不满意，忙扬声唤人，“李海！”
　　“老奴在！”先前退出去的中年内侍弓着腰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大公主议亲名册的六人，除了虞桓和焦元山，还有其他四人，尽你所知说来听听。”
　　议亲名册今日方从礼部送至，又自内侍省送到后宫，到现在也就经了几人之手，皇帝晚间才回来，却似乎笃定自己身边这个亲信内侍事先知道名册内容，也不问李海有否看过，也不说其他四人名字，就这么直接让他说来听听。
　　李海先应声是，又偷偷瞄了眼姜贵妃，竟也没说如何知晓名册的事，赔笑道：“回皇上和娘娘，老奴对陈公子和魏公子略知一二，至于梁侍郎的大公子和彭老大人府上的公子，老奴只是偶有耳闻，所知不多……”
　　皇帝挥挥手，哼笑着打断了他，“行了，你这老刁奴还把功夫做到朕和贵妃跟前来了！少废话，赶紧说！”
　　李海跟随他多年，深知这位帝王喜怒就是转瞬间的事，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嘴做了个该打的样子，果真半句多余话也没有，直入主题，“老奴先说陈公子，陈公子单名一个临字，是吏部陈尚书的长子长孙，年方十九，有弟妹各一，其父人称陈翰林，才华横溢，得过圣上称赞，陈翰林有一妻一妾，其妻周氏是陈尚书昔日同窗之女，与陈翰林夫妻和睦，另一良妾是陈翰林奉母命所纳，妾无所出。陈公子是长孙，自幼爱读诗书，在京城中很有才名，品行好又孝顺长辈，一直最得陈尚书看重。不过陈公子的妹妹由祖母尚书夫人带大，性情骄纵，陈翰林夫人娘家颇有家财子孙繁盛，这位陈姑娘仰仗家势，在外祖家甚是跋扈。陈翰林有亲弟二人，庶弟二人，陈尚书教子极严，陈翰林兄弟几人一直相安无事。”
　　言简意多一番话，上到陈尚书夫妇，下到陈临兄妹，尚书府上下几辈人皆有点到，几乎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比李尚仪几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姜贵妃看了他一眼，低头对阖着双目似养神似假寐的皇帝道：“皇上，臣妾想叫洪姑姑也进来听一听。”
　　皇帝漫不经心嗯了声，依然是那句，“你做主就好。”
　　姜贵妃便吩咐外头传洪姑姑，也就转瞬工夫洪姑姑便急急走了进来，姜贵妃并无多的话，只是指指李海旁边，“你好好记下李总管说的，明日去翠浓馆再说给大公主。”
　　李海垂眉顺目在旁等着，听了这话，这才接着往下说，“陈公子之后是礼部侍郎梁大人家的大公子，梁大公子单名一个明字，是梁侍郎的长子……”
　　洪姑姑骤然被传召，先还不明所以，待李海这一开口，又见皇帝一脸淡漠躺在贵妃膝上，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姜贵妃对大公主的一番好意，忙聚精会神听起来。
　　“……彭大学士对长孙寄望深重，前些年还带着长孙去两浙路探友访师，据说待彭公子成亲之后便要让他去参加常科……”
　　“皇上，娘娘，老奴所知便是这些了。”
　　看来是说完了，洪姑姑在心中默默回顾了一下，她也是知晓大公主的议亲名册的，六家人选，她进来之后李海依次说了礼部侍郎梁家凉国公韦家和观文殿彭大学生家，也不知另外三家是她进来之前已说完了呢，还是李海就只奉命给她讲这三家之事。
　　正暗自揣测间，姜贵妃又开了口，“时候不早，臣妾先侍奉皇上安歇罢。”
　　皇帝张开眼，漫不经心扫了地下站的两人一眼，幽幽怨怨叹口气，“你可算想起朕要安歇了……”
　　李海和洪姑姑两人不约而同后背发凉，齐齐跪到地上。
　　“洪姑姑先下去罢，”姜贵妃却不理会，推推皇帝示意他坐起来，扬声唤了外头人进来准备盥洗诸物，一边随手给皇帝散了发，李海连忙起身熟门熟路去捧了篦梳过来，姜贵妃将取下的玉冠递给他，“明日你让人过来再将名册上的人给洪姑姑细细说一遍。”
　　李海小心翼翼捧着玉冠，赔笑应下，“是，老奴明儿一早就让小柱子过来。”
　　姜贵妃点点头，十指在皇帝头上几个穴位处按摩了片刻，不经意抬眼一看，芳草捧着热水静静等在边上，芳春去了床铺那边，芳莺却跪在皇帝脚边，托着皇帝的一只手拿着湿帕子轻轻擦拭，看上去又恭顺又专注，皇帝依然懒懒散散眼也不睁，姜贵妃默然移开视线，拿了篦梳梳起皇帝的头发来。
　　她梳了没两下，就听皇帝轻声嗤笑，“你呀，还是老毛病。”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皇帝已经挥开了芳莺的手，冷冷道：“李海，把这贱人拖去净安堂，重新换一个上来侍候，朕倒要看看，这宫里还有多少个送死的芳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