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为妇

　　元安宫是二进院格局，有正殿后殿，正后殿都是面阔五间明间开门，因皇帝早就言明元安宫不再安置嫔妃，如今便只有姜贵妃一人，皇帝常住元安宫，日积月累，元安宫里御用之物越来越多，姜贵妃便索性将后殿右侧次间梢间连耳房一块打通，既存放皇帝的随身物件，又是看书披折子的书房，左侧次间梢间以落地罩相隔，梢间是暖阁，做小憩午歇之用，次间亦设有临床大炕，明间仍是下头见驾禀奏的地方。皇帝对她的安排很是满意，更极力要她与自己同用书房，奈何姜贵妃自律严谨，即便圣意难违，最终也只是妥协到将她自己用的书房设在了旁边东配殿。
　　与前头正殿一样，后殿东西两侧的配殿也是前出廊檐与各殿相通，这会儿两人自书房出来，外头五六个宫女早已簇拥了过来，书桃也带着先前侍候季云婵的几个小宫女跟在后面，姜贵妃扫了眼众人，见洪姑姑也在，想着她和季云婵额外亲近些，便令她上前，吩咐道：“早起尚食局说新做了些点心花样，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好了，你去让人送过来给大公主尝尝新鲜。”
　　“奴婢这就去，”洪姑姑笑着应了，“小厨房正好做了藕粉糕，大公主也爱吃的。”
　　姜贵妃点点头，见她去了，这才沿着廊下往正殿而来。
　　她不紧不慢步态优雅走在前面，季云婵走在她侧后方，犹豫了一下，将先前长陵池畔的事说了，“华婵想跟娘娘讨牌子将书杏送去侍候曹姑姑……”
　　　姜贵妃蹙蹙眉头，随口点了身边一个叫芳莺的宫女，“你去翠浓馆传公主的话，让翠浓馆的司殿到吕侍中那里取牌子。”
　　季云婵见她虽给了牌子，却又不经己手，不免有点忐忑，正揣测时，姜贵妃却停下脚步，回身看她，淡淡道：“大公主，翠浓馆的司殿可是不守规矩不听使唤？”
　　　季云婵一愣，连忙摇摇头。她生母生前就住在元安宫配殿，生母过世，照理她也可以继续住在元安宫，只是当初她未懂事前经不住身边人挑唆，执意要挪出去独住，皇帝不耐之下指了翠浓馆给她，翠浓馆是三品规格，统筹一宫大小事宜的是从四品司殿，像这样一宫总管的位置极能讨主子欢心又极能做手脚，先前一直是她身旁的曹姑姑担任，三年前她寻机换上了现在的周司殿，这人是她事先暗自探察试探过的，精练能干，处事也公允，最重要是其很懂为奴之道，在她面前很有分寸，她用起来颇顺手，并无不守规矩不听她使唤的时候。
　　　“既是好的，大公主为何不将此事交由司殿处置？”姜贵妃见她否认，当即肃下脸色，冷声道：“遣换宫奴这样的事，公主开了口，自有人去做妥当，这是上下泾渭的规范，竟然让公主来讨要牌子，翠浓馆上上下下都该领罚了。”
　　　 这是说她自矮身份做下头奴婢该做的事，失了公主风度，季云婵脸上一红，不敢分辩，低头道：“华婵做得不妥，谢娘娘教诲。”
　　　 姜贵妃本也不是要教训她，见她认错，周遭人又多，便不再说这个，转而提起更重要的事来，“先前内侍省过来传话，礼部的议亲名册已经按规矩做好了，明日会送进宫来。因先前并无指定，礼部和宗正寺核议之后照例荐了六家人选，今日你回去时我会令尚宫局的女史随你回去，一来教授一些规矩事宜，二来也细细说一些各家长短分别，待明日看了名册，你若有结论，我便报知皇上，你若另有所想，也可再做安排。”
　　　　季云婵心里猛跳了几下，飞红了一张脸垂下头不语，心底却平地起波，本能地想起了梦中那位英武出众的定北侯。
　　她定然不是梦中的那个季云婵，但梦中的季云婵不管出身容貌年纪都与她一模一样，身为大公主嫁入定北侯府，夫妻二人最初十分相宜和睦，只是后来那个季云婵被身边人蒙蔽调唆，逐渐与定北侯离心疏远，甚至逼得定北侯远去边关，到最后还被无辜连累满门抄斩……
　　大概是梦到的次数太多，有时候她想起来那男子，心底总隐隐有悔疚悲痛之感，若是议亲名册上有那位虞姓男子的名字……
　　不不，不会，那只是一个梦……
　　可若是真的有那人的名字，她该怎么办……
　　她心里胡思乱想，不觉沉默下来，好在姜贵妃以为她是害羞，加之她自己也不是多话之人，便没再开口，一行人默默进了元安宫正殿。
　　宫中太后早年病故，皇后也已去了好几年，姜贵妃是位份最高的，一直掌管六宫事，只是她不爱热闹，诸嫔妃都是三日一请安，元安宫正殿的明间便是众嫔妃请安的地方，东次间和东梢间是她日常见人理事所在，西梢间是暖阁，乃是寝卧，西次间则是宴息室，季云婵和她走得近，素日里说话都是在西次间。
　　正殿门口的宫女早早福身接迎，里头的人听闻，也忙忙迎出来四五个人，出来，领头的是瘦瘦高高面貌平凡的大宫女，看上去约莫有三十来岁，笑着接了姜贵妃，一转眼见到季云婵，忙又福身请安，“大公主来啦。”
　　这是姜贵妃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宫里人都称芳草姑姑，这些年一直在姜贵妃跟前侍候，很受贵妃信任，虽没有名头，但在元安宫除了一个总领女侍中廖侍中和内侍总管陈总管，就要数她掌事最重，可谓是贵妃身边宫女中头一人，季云婵在她面前从不敢托大，微微侧身受了她的礼，叫了声姑姑。
　　西次间南北部皆有木炕，这会儿一进来，姜贵妃先招呼季云婵坐，自己却还站着，季云婵熟悉她习惯，便依言先坐了临南窗这边木炕一头，果然见芳草一边令人给她奉茶，一边带人拥了姜贵妃往里边暖阁走。
　　茶水上来，照例散发着桂花香气，奉茶的年轻宫女笑道：“公主先喝茶，娘娘少时就来。”
　　季云婵心知姜贵妃这是进去更换衣裳去了，据说这是姜贵妃打小在娘家就养成的习性，一日里要换好几次衣裳，宫里有好些私下说闲话的都说姜贵妃养得忒娇贵爱洁了，季云婵早年也这么觉得，只是这几年她处处留意，才晓得这习性在那几姓家里算是平常，宣朝的这几个世家大族比皇家季氏还传承深厚，讲究繁复，只是流露外头不多。
　　而且季云婵清楚得很，比起姜贵妃在穿衣饮食上的些许苛刻，这么多年皇帝对她一人的独宠却少有非议才是最重要的。
　　梦里的季云婵自幼被人挑唆满怀憎恨，看姜贵妃哪里都不顺眼，觉得她仗着家势恃宠傲慢心怀叵测，谋夺皇帝对生母的怀恋鸠占鹊巢，然而梦外的季云婵经过这些年的接触，深知姜贵妃并不是仗恃皇宠目中无人的骄纵宠妃，相反，这位贵妃出身世家幼承庭训，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见多识广眼界开阔，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只是性情冷静内敛，这才不如宫里那几位日日吟诗作对的嫔妃有才名。
　　不止懂收敛，还深谙进退分寸，皇帝偏宠，父兄位高权重，后位空待，手掌六宫，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便是换成以歉厚实诚安份守己出名的程贤妃，季云婵也觉得她会坐不住，可是距中宫仅一步之遥的姜贵妃居然始终安于贵妃一位，屡次谢拒皇帝的封后之言，自己更是谨言慎行严管下人，从不在宫务以外的事上多说半句，不贪权不张扬不越矩，宫外的娘家也约束得好，朝野后宫多少人想在元安宫寻出事情做文章，到如今也未曾有成事者，其沉稳谨慎可见一斑。
　　杯中的水里泛着几片金色桂花瓣，季云婵脑中念转不断，脸上却含着笑，抿了一口桂花茶，赞了一声，对奉完茶侍立一旁的宫女道：“要论花茶，宫中还是数木榴姐姐的技艺最好。”
　　“公主又哄奴婢，”木榴笑眯眯很是高兴，“奴婢可不敢当最好二字，是公主不嫌弃奴婢笨拙罢了。”
　　旁边站得规规矩矩的书桃便笑着打趣，“姑姑要是笨拙，我们还怎么活呀，姑姑可千万别自谦，好歹让我们在主子面前有口饭吃罢，姑姑不知，公主喝惯了姑姑冲的茶，现如今可看不上奴婢等人了，回了翠浓馆总说奴婢们手笨，一样的茶一样的水，冲出来别说喝进嘴了，连香气和颜色都不对……”
　　季云婵笑着睨了她一眼，她身边书香书桃书梨书杏书娟五个宫女，撇开书杏不提，其他四人中她唯独提了书桃为大宫女，看中的除了稳重忠心，就是书桃的有眼力见儿，该沉默沉默该活泛活泛，“瞧瞧，说你你还不服气呢，你们本就比不上木榴姐姐的手艺……”
　　木榴自然晓得主仆俩这是有意捧她，别说大公主这几年和元安宫走动频繁，就是不相往来，她一介宫人能得公主之尊出言夸赞，心里也有欢喜，再加上想到贵妃如今也颇关照大公主，她脸上的笑意便越发由衷。
　　正在逗乐说笑，季云婵眼角余光忽然扫见暖阁门口有人影晃动，她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她身旁的书桃立即住了口，只见木榴已然转过身福了下去。
　　姜贵妃换了身半新不旧的浅绿色宫裳，坐到炕桌另一边，示意半起身的季云婵坐下，淡淡道：“花茶技艺不难，你若是喝习惯了，寻个人过来跟木榴学几日。”
　　显然是听到了她们先前的话。
　　季云婵没有客气，一来她确实是觉得花茶比茶汤好喝得多，二来学茶虽是小事，但在宫中其他人看来元安宫和翠浓馆来往定是又深了一层，这于她是好事，便点点头先谢了贵妃，脑子飞快过了过翠浓馆的几个宫娥，笑着对木榴道：“那就偏劳木榴姐姐了，我明日就让书娟那丫头过来。”
　　木榴趁她们说话工夫已经奉上了姜贵妃的茶，嘴里边笑道：“公主放心，奴婢一定倾尽所能教给书娟妹妹。”
　　这件事就算定了，姜贵妃啜了一口茶水，看了看眼前容貌秀丽坐姿端正的少女，倒想起一事，扭头吩咐芳草，“去传李尚仪，让她带着司赞过来。”
　　芳草应了是，退步出去传话。
　　这厢姜贵妃接着道：“一会儿你回去时将她们都带上……”
　　内廷除了内东门司统管宦人，还有六局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尚仪局主管着宫中上下的规矩体统，尚仪掌礼仪起居，下属的司赞掌宾客宴食赞相导引，从皇子公主到宫娥侍女的规矩都是由尚仪局出来的人来教导指引，季云婵在宫中长了十几年，对这些十分清楚，她自己十岁以前身边也有尚仪局的老嬷嬷一直跟着。
　　可是她如今已经年满十五，那老嬷嬷当初也说她礼数规矩学得很好，贵妃这会儿忽然提起让李尚仪和司赞跟着她，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好，让贵妃觉得她还该再学学？
　　及笄的女子没学好规矩礼节，这样的名声就算贵为公主，也绝不敢沾上……
　　季云婵心里一阵阵发紧，一边飞快地在脑子里思索着自己会是哪里出了差错，一边又极力安慰自己姜贵妃不是那种无端为难他人的性情，起身迟疑道：“娘娘自是为华婵好的，只是尚仪和司赞都有事务缠身……”
　　她虽极力保持镇定，也没有表露出惊惶不安，但脸色还是稍稍白了一点，姜贵妃说者无心没注意，芳草却察颜观色猜出她恐怕有些误会，忙掩口笑道：“公主这回千万别体贴她们，奴婢可是听说李尚仪和两位司赞常与进宫的各家女眷打交道，现在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她边说边朝季云婵打趣地眨眼，季云婵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
　　明日要送礼部和宗正寺核议之后的议亲名册，李尚仪和司赞与进宫的各家女眷熟悉，想来也知晓不少各府的事，所以姜贵妃便让她们和尚宫局的女史一起给她讲解答疑……
　　她不由对自己方才的揣疑又羞又愧，红着脸低头说不出话来。
　　“芳草说得不错，议亲之事关乎终身，疏忽不得，你也不用害羞，有什么疑问只管问她们便是。”姜贵妃见她垂头，只当她是娇羞难言，也能理解，便把话岔了开来，“另外，你也可以留心看看李尚仪带来的司赞。”
　　这口气是……
　　季云婵诧异地抬头看她。
　　“按规矩，公主身边应有个贴身侍奉的老嬷嬷和一个管事姑姑，只是宫里呼应的人多，身边人大多是随主子心意取舍，因无关大碍，只要侍候得妥当，也不一定就非要按规矩来，但往后到了宫外，许多情形又有所不同，你的排场规制言行举止落在世人眼里有了额外的含意，有些空缺便不能听之任之。”
　　姜贵妃寡言，除了必要，极少开口，可她管着后宫行着皇后之责，公主皇子们除非皇帝先行决断，否则亲事多半都要由她先过目甄选，季云婵是皇帝长女，生母又已不在，平常相处也亲善，于公于私她都愿意季云婵日后终身得靠夫妻美满，为天家姻缘开一个好头，因此这儿难得多言起来。
　　“尚宫局的司赞都是管教女史出身，对宫里宫外的诸多规矩习俗知晓颇多，也会些盘算，你如有中意，可以挑回去做几日管事姑姑试试，至于贴身老嬷嬷，你也可以再看看，若有人选，也不需和我说，去尚宫局招呼一声，直接点人便是。”
　　她说得往后，自然是指季云婵下嫁之后，宣朝的公主下嫁，有额定的嫁妆规格，其中的财物庄铺等等主要是内府参照陈例准备，陪嫁人选则通常由六尚局与公主的生母共同操持挑选，季云婵的生母刘婕妤早逝多年，照理就是六尚局与姜贵妃来决定，但姜贵妃此举显然没有要往她身边插手的意思。
　　只是说到贴身老嬷嬷，季云婵下意识想起了宫人居的曹嬷嬷，若曹嬷嬷没有做那些事，应当是她身边最亲近信赖的老人了，然而人心难测，曹嬷嬷待她不忠也不诚，她几年前借故将曹嬷嬷送去了宫人司，这件事姜贵妃虽从未过问，但定然也知道，怕是以为她要磨砺曹嬷嬷，所以才有后一句如她另有人选可以直接去点人罢。
　　她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咽下了话，起身羞羞怯怯给姜贵妃福了一礼，谢她的提点关照。
　　说话时，洪姑姑已经取回来了点心，不多会儿，尚宫局一个仇姓女史和尚仪局李尚仪以及两个司赞也陆续奉召来了，姜贵妃见季云婵尝完了点心，便不多留她，略和仇女史等人说了几句，又令洪姑姑将藕粉糕装上，让季云婵带着她们先回去了。
　　洪姑姑一直送着季云婵出了元安宫，目送一行人远去，这才返回西次间。
　　她进来时，芳草正说着季云婵欲言又止的事，“奴婢瞧着大公主方才像是想提一提曹氏，不知为何没开口。”
　　姜贵妃手里拿着一卷书看，没吱声，屋里木榴还在，便接了话，“听说那个曹氏当初刚病那会儿大公主原是留她在翠浓馆将养的，只是后来有人过了病气，大公主这才将曹氏送到了宫人居，这几年也常常派人送东西过去，只是那曹氏日日吃药却始终断不了病根，大公主也就没让她回身边。”
　　洪姑姑脚一进屋，听到这话，便轻声斥她，“就你耳朵长，明日大公主要遣人过来跟你学茶，你还不赶早做准备去！”
　　“茶具茶叶都是现成的，哪有什么可准备的……”木榴倒不怎怕她，苦下脸，嘴里嘟哝着出去了。
　　“娘娘，奴婢看着大公主带了人直接回去了。”洪姑姑没好气扫了一眼她溜出去的背影，上前轻声道。
　　姜贵妃点点头，抬起头沉吟了片刻，叹道：“让宫人居那边照看点曹氏罢，大公主要是去点她回去，别让人拦着。”
　　芳草皱皱眉，有些不解，“可是娘娘，那曹氏以前在大公主身边分明没安好心，还和大公主说了不少诋毁娘娘的谣言……”
　　姜贵妃目光重新回到书卷上，淡淡道，“持心以正，持行以直，我自己端正，又何须在意那些无中生有之言？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姑姑你去库房寻些合适的东西，过几日送去翠浓馆，就说是刘婕妤生前遗留在元安宫的，给大公主做个念想。”
　　芳草和洪姑姑对视一眼，齐齐福身，由衷赞道：“娘娘大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