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传

　　明神宗万历十三年，桐城望门，桂林方氏一族新近添了一女，名维仪。闻其握玉而降，镌有杲杲日出四字，玄鸟衔桂枝绕梁飞者有九。太老爷明善先生悦此子生双眼如潭，秉智天降，赐字仲贤，宴十里贤士席三日以贺。
　　姜云苑是方府最僻静一处院落，虽时值正夏却无蝉鬼儿之扰。院落的西北角植了三株几人粗的梨树，那树约莫着是有了年头，攒着满满梨花的枝桠似是要探到房顶上去，风来来回回几过儿，地上便积起了厚厚一层白色花瓣，几乎掩了半条的青石小路和树下的石桌石凳。那青石小路从进口的拱门蜿蜒进来，两旁摆着一溜鸢尾，再配着庭院里那几处错落有致的假石着实雅致。为不显太过素淡，前廊漆红的柱子刻意雕了些许纹理，廊上浓墨重笔的绘着许多山海经里的神兽和百十来种奇花异卉。正殿门前红木柱上挂了一对楹联，以龙蛇之势写着八个大字：求通人意，愿闻己过。
　　几个丫鬟正在院中洒水打扫，门口现出了一个妇人的身形，那妇人着着一身绣着海棠的墨绿丝裳，衣裳簇新却是寻常坊间料子，漆发低绾只插着两只没有镶玉的苗银簪子。她手边领了个小小粉团似的丫头，身穿粉色云裳，脚蹬素锦粉底朝靴，头发分成两股梳在两旁结成垂挂髻簪着精致的珠翠花钿，宫绦束腰，项饰璎珞。身量虽小眉宇间却颇有英才之姿。几个丫鬟看见她们略略欠身福了个礼，道：“大小姐。”正是方府大理寺卿方大镇之嫡长女，方孟式，小字如耀。
　　这时，正殿口出来了一个碧色衣裳的丫鬟，细细打量起来，衣着用度也不似常人，却是姜云苑的一等领事丫鬟，弄梅姑娘。姑娘款款身姿，走至孟式身前欠身福礼：“大小姐。”乳娘姬氏便略福身向前，道：“姑娘，如耀小姐说想她瞧一眼妹妹，可劳烦你给引个路？”
　　弄梅娥眉婉转侧身道：“大小姐请。”引两人入了正殿寝室。寝室与正厅间垂挂着双层菊秀月影纱，弄梅姑娘以绸带束起，领着两人绕至紫檀木雕花梅花苏绣的屏风后。黄花梨木的婴儿床上覆着一层素色薄纱，那素纱自身隐隐发着柔光，外面亮的光却又透不进去。黄被裹着的一个小婴儿在素纱里隐隐现出。
　　孟式松开牵着乳娘的手，小小身子攀在木床上，向里看着。
　　乳娘嗞嗞叹道：“夫人当真是把二小姐宝贝到心尖儿上去了，看这寝殿内饰用度真真是别的院里不可比的。”说着，忍不住伸手轻拭了一下那纱布，道：“这纱真是神奇，丝质细腻，触手生凉的。”
　　弄梅轻笑道：“这纱名唤软骨，是宋朝流下来的织丝手法。现下暑热难耐，夫人还在怀着二小姐时就特意求了绫罗庄这两匹纱，纱织细腻却又透气不会闷着。一匹做了这纱帐，另一匹说是给大小姐裁了两身衣裳，不日就能做好了。”
　　弄梅给方孟式挪了张椅凳过来，又道：“大小姐三岁识得千字，颇得先君廷尉都大人怜爱，听闻太老爷托了都大人做大小姐的师傅呢。大小姐是我们方府嫡长孙，才是太老爷心尖之上的宝贝呢！”
　　乳娘听罢，笑意盈面。
　　孟式见她们言语间终于得了片刻空，便奶声奶气的冲弄梅姑娘道：“我想抱抱妹妹。”弄梅将她抱起，撩开纱帐，探身进婴儿床里。孟式伸出小手触了触维仪的小脸，引得她轻酣。孟式突然扭过身去冲着乳娘问：“怎么小妹妹长得皱巴巴的？如耀想要一个软软的小妹妹。”乳娘和弄梅相视掩嘴一笑，说道：“小妹妹刚出生，再过两天长开了就软软的了。”弄梅放孟式下来，柔声说道：“二小姐刚过了满月宴堪堪睡着，下次等大小姐得空，弄梅再带二小姐去寻你玩可好？”
　　孟式轻哦一声，忽听得窗外丫鬟一失声尖叫，弄梅娥眉蹙起，略施礼道：“新添的几个丫鬟手脚不伶俐，惊了我们大小姐了。”说罢疾疾出门去，屋内只隐隐听得外头几声训斥。
　　待弄梅出去后，孟式伸手扯了扯乳娘的袖口，“乳娘，阿娘这次生了小妹妹，小妹妹又这样丑，我看祖母似是不悦的。前天我在门外偷偷听得，阿娘还与苏嬷嬷念来着，说着害怕祖母什么的，还说了大娘屋里的小弟弟。”
　　乳娘听得一惊，拿着绣帕的手赶紧掩住孟式的嘴，四下里看了一圈，悄声道：“如耀啊，这话只能和奶娘说，万不能在他人面前提起，否则你爹爹会生气的，好不好？”孟式听到阿爹会生气，便点了点头。床里的婴儿忽然哼唧了两声，引得两人目光看了过去。
　　孟式圆嘟嘟的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看着里头的妹妹，天真问道：“若哪天阿娘添了小弟弟，会不会就不喜欢如耀和维仪了？”
　　乳娘怜爱的看着孟式，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把孟式的头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不会的，你阿娘会永远疼你的，乳娘也会永远疼你的。”
　　孟式抬起小手，抓着乳娘的衣裳道：“若如耀能建功立业，定不比他们男儿差。”
　　罢了，屋外传来一片问好的声音，不时弄梅姑娘便引了两个嬷嬷打扮的老妇进来，正是二夫人陈氏身边苏嬷嬷和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跟着的还有维仪的乳娘李氏。
　　李嬷嬷慈目可亲，见乳娘和大小姐两人抱作一团刚刚站起，关切地询问道：“大小姐这是怎么啦，怎得和你乳娘抱作一团呢？”苏嬷嬷眼睛一转，垂着目光逗她道：“怕是以为阿娘有了小妹妹便不要如耀了罢？”乳娘欠身笑道：“正是呢，小孩子家初添了弟弟妹妹都是这样的。”孟式捏紧了小手，憋了半天气，却被乳娘暗里扯了扯，只得硬生生说道：“娘亲最疼如耀了。”说罢，便扯了乳娘径直出了门去。
　　苏嬷嬷眯着眼，她本就眉凹眼凸颧骨下塌，眯起眼睛来更像是只狡黠的老鼠。笑道：“弄梅姑娘，快叫乳母抱了二小姐来罢，莫叫老夫人和夫人在寝室等着。”李嬷嬷笑和。
　　乳母抱了维仪出来，随着两位嬷嬷出了姜云苑。方府书香世家，太老爷不喜金玉之事，是而方府色彩不浓，多以水墨饰墙，林立翠竹。
　　进了方圆斋，全不似姜云苑那般清雅随和，飞檐卷瓦之间皆是浓浓的庄重之息，正殿柳木桌上的青玉琉璃樽光彩熠人，大厅里挂着的牌匾，乃是徐渭老先生亲书的方圆二字。到入了内室寝室，陈氏仍在月中，在床上将躺着，头上带子缀着翡翠珠玉，气色红润。老夫人坐在丫鬟抬来的太师椅上，身后一排婢女服侍着。老妇人额上虽已生了些许白发，但用着祁山玉绕的发髻，仍显得精神矍铄。老夫人十七岁开始主掌方府一切大小事务，至今三十年又余，惠泽桐城。
　　乳母抱着维仪欠身福礼，道：“老夫人，二小姐维仪给您请安了。”老夫人脸上却并无笑意，只嗯了一声，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才来呀？”
　　弄梅低垂着头，十分谦卑，道：“姜云苑里丫鬟洒扫时草丛里现出一条花蛇，险些伤了人，故而耽误了些许时间。”话音刚落，陈氏听得此言，面露忧色，急问道：“花蛇？那仲贤怎样？可是伤到了？”弄梅答道：“没，当时院里洒扫的丫鬟刚好有个叫弄菱的，幼时常在山间采药，见惯各种毒蛇，擎了把铁铲三五下就把那花蛇铲成了几段。”
　　“哦？”老夫人睥了一眼床上的陈氏，挑眉道：“我执掌方府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出了这档子事。姜云苑那地界原虽清净，但也日日着人打扫，怎得二小姐刚住进去不足月余就出了毒蛇了？李嬷嬷，你吩咐人好好查下去，怕是那毒蛇在咱府上筑了窝了。”
　　老夫人招了招手示意乳母把孩子抱得再近些。她取下右手的护甲，衣袖微蜷，露出了一只金镶玉镯，镶金因着日头久远有些发乌。老夫人从襁褓中扯出系在维仪颈上以五色绦带系着的宝玉，拿在手上细细摩着，“杲杲日出？”说着拿了余光斜视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陈氏，顿了顿又徐徐说道，“是个好意头，可这孩子我瞧着面疾骨瘦，也不似有甚发明之相，也不知配得起配不起这句‘杲杲日出’。好好将养着吧，万勿似梁儿那可怜的孩子一般。”
　　“母亲教训的是，妾身记下了。”陈氏撑着身体，由苏嬷嬷扶坐起来，垂眸顺耳，“妾身日后定当对她悉心教导，不负皇天恩泽。”
　　“嗯。”老夫人略正衣襟，目不斜视的说道：“梁儿的孩子去世也有百天了，我踅摸着做场法事。你做侧室的，本应侍奉左右，不过你既尚未出月，就抄录两本《金刚经》给那孩儿焚了去，略表心意吧。”说罢，又哀哀叹道：“你们姐妹几个忒不争气，只梁儿为我们方府续了香火，却又奈何天命不佑。”
　　这时床边侍候着的婢女突然接话道：“大夫人念子悲切，如今病着，我们夫人虽在月中却也时时惦记，时常差奴婢往大夫人房里送好些个补品，很多是我们夫人自己都舍不得用呢。”
　　老夫人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是哪个？”那婢女受宠若惊，盈盈跪倒在地，喜滋滋的答道：“回老夫人，奴婢善菊。”
　　当下声悄，苏嬷嬷觑了老夫人一眼，心一惊，冲善菊唳声喝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讲话，你个贱婢插什么嘴！”
　　那善菊本还以为自己讨了自家主子的欢心，心里得意自己能言会道，正心心念念一会儿的赏钱一脸的笑意藏不住，这下突遭呵斥，心下一惊尚且反应不来。苏嬷嬷见老夫人眉间暗含怒意，又斥责道：“还不快滚出去！”这下那善菊终于反应了来，又是谢老夫人又是磕头的，拎着裙角就小跑了出去了。
　　苏嬷嬷见那善菊跑出去，转头又赔着笑冲老夫人道：“奴婢该死，奴婢乡下的表哥表嫂前不久害了顽疾，留下这幺儿来投靠了奴婢，入府没几日，规矩还没学全，扰了老夫人和夫人说话。”
　　老夫人疾言厉色：“既然规矩还没有学全，也不好在二夫人旁边侍候着，送去我那，让李嬷嬷教教规矩罢！”说罢不待苏嬷嬷求情，又冲陈氏道：“你好好养着自己个儿的身体，该你操劳的操劳，不该你操劳的就省着自个儿的心思好好养你那两个女儿罢。时候不早了，我再去梁儿那看看，你休息着罢。”
　　陈氏轻轻俯身代礼，道：“母亲慢走，妾身谨遵教诲。”
　　待得老夫人离去，陈氏令乳娘把二小姐也抱回姜云苑，又遣了一屋子人。关上门后，不待苏嬷嬷开口，陈氏便宽慰道：“你安心，老夫人那边秋泽会照顾她的。”苏嬷嬷谢道：“劳夫人费心了，奴婢这侄女着实不争气，确实不宜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待她回来，奴婢再给她寻个别的去处，摔打个几年，若夫人看着能用再叫她回来伺候。”说罢扶了陈氏躺下，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今个儿老夫人说的那些话真是叫奴婢出了一身冷汗，会不会她已经知道了……是我们对大少爷下的手。”
　　陈氏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她左右是没拿我怎样。不过，她此时虽放过我了，我们却也不得不准备了。这权力和地位一日还没握在手里，这命就始终攥在别人手里不由得自己做主。夜长梦多，我终究是难安啊。”
　　苏嬷嬷嘴角噙笑，答道：“夫人放心，奴婢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任那贱人命再好也怕是在劫难逃了，您瞧好就是了。”
　　“你办事我放心。”陈氏目光深沉，思虑了片刻后，道：“老爷今日和我说起想把那九枝桂花木栽到花园里，你去叮嘱那个花房匠人紧着点心，他儿子不是在我父亲手下谋事么，告诉他，等哪天我成了方府的主事夫人，我定会为他修封家书，与父亲提起。”
　　“奴婢心里有数，该做的事儿都替娘娘一一处理了。除去花房那个，接生的嬷嬷是个明白人，领了银子便急着回乡下养老去了。至于那刻玉的老匠人原就无亲无故，没了也没人过问的。”苏嬷嬷眼睛一转，又道：“其他的也都简单，也就是亏得那花房匠人竟有驯兽这样的本事，训得那几只七色鹦鹉衔桂枝绕梁而飞，如此一来，太老爷和老爷当下便信了。”
　　“他便是尽力了，你明个稍早去领盆青菊，赏他些银财，告诉他，我会好好安顿他妻儿定不叫她们受了苦楚。”陈氏轻轻揉了揉额头，冲苏嬷嬷道：“唉，旁的也就罢了，只可惜我们虽如此费心费神，却只是个女儿，如此虽为仲贤挣得了前程，可女儿终究不是我们长久可以倚赖的。”她顿了顿，哀戚言语中夹杂了滔天的狠意：“我有孕两次，却都是女儿，梁氏那个贱人头次有孕便是男胎，她的命总是逼着我的命！”
　　苏嬷嬷关切的说道，“夫人莫要伤心了，夫人还年轻，身体康健，又与老爷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日后还会有孕的。”
　　陈氏听罢，喃喃道：“菩萨保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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