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药物研发的例行报告被安排在上午，助理见她到了，起身将会议的资料交给她过目。
　　她翻过前面几张，对着连字体字号都没有统一的数据记录，微微皱起眉——看来面对她这样一个空降的所长，研究员们已经连唬弄外行的力气也懒得花费了。

　　“所长，这些都是原始数据记录，因为时间紧张，还来不及整理。”助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三个药物研究所里，只有他们这里研究助理的人数是超饱和的。
　　何夕摆了摆手，挂起标准的笑容，“没事，以后就这样办吧。”
　　资料的最后一页是药物试验申请。
　　“已经要走试药流程了啊。”她拿起笔，在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合上资料。

　　助理忐忑地看着她的目光转到旁边的门上。办公室连着所长特配的实验室，但是就她所知，到现在为止所长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帮我打一份原材料申请吧。”她突然听到何夕这样说。
　　“是研究用的原材料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何夕还是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收回目光，“算了，就申请一份缓冲剂吧。”

　　缓冲剂，是常备在各个实验室里的试剂，用来稀释药物，或者清洗仪器上药物残留。和以纳克纳升来计算的药物原材料相比，以桶为单位的缓冲剂相当的不值一提。
　　见助理还在发愣，何夕支起双手，“就这么打申请吧，上面会批下来的。”
　　“是。”助理赶忙道。

　　等她出去后，何夕再一次翻开面前的资料。
　　——特定情绪的产生来自特定神经元集的激活，由此逆推，激活这些神经元，我们就能够得到同样的情感体验。
　　这是战争前就被提出的理论，现在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实践——所不同的，只是思维中心代替了大脑，仿神经通路代替了神经元，不同的感官药物代替了一切刺激。
　　她用指尖划过一行行数据，点过一张张图表，时不时地在关键的地方停住——纵然晦涩，但并非不能读懂。标准的笑容早就被卸下，她的眉眼间竟有些超出仿生躯体表达能力的闲适味道。

　　当人们握有主动权时，总喜欢倒一杯茶，对着大好河山细品，大概就是这种意味。正如现在，整个联盟，甚至何老，都不知道她脑海里有着超出联盟教科书的知识。
　　六年的积累，总要变成一种资本。经经络络的知识体系，有条不紊地延展出一条条脉络，联系到一个个新录入的结论与数据，将它们解析成新的节点，在这些节点上构建起更加繁复的知识框架。
　　她衡量过自己脑海里的知识，和旧时代的大学生相若。而她总有一种感觉，当她进入那间实验室，她将知道各种仪器的操作方法——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轻轻摇了摇头，驱除这种诡异的熟悉感也驱散心底的向往，因为她不能这样做。
　　她看过自己被审核确认的简历，“从新历元年到新历六年，在联盟学校接受基本教育……在思维上传途中限陷入昏迷，两个月后苏醒并于当日进行思维上传”。
　　“你的作用，大家心知肚明是为了制衡。”
　　她不打算挑战军政双方岌岌可危的神经，也不愿意暴露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她只是一味地沉静着。
　　她合上资料，起身前去会议室。

　　研究员们已经入座完毕了，见她进来，或是带着“浪费时间”的斥责神情看了她一眼，或是低下头去不予理睬。
　　她保持着标准的笑容，走到长桌最前面的位子上坐下，冲助理点点头。

　　三维投影被打开，长桌正中的展示光幕和每个人身前的小型光屏挨次亮起。
　　负责报告的研究员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语气里难掩兴奋：
　　“‘喜悦’这一情绪的感官药物已经研发成功，预计本周内可以进入试药阶段……”

　　她交叉起十指，看着光屏上的内容：
　　……通过口服或吸入，能让使用者感到由衷的喜悦，喜悦程度与用药量正相关。由药物刺激引起的‘喜悦’这一情绪输入，将连锁作用于传出仿神经通路，于是使用者的面部、肢体等将产生相应的外在表现。
　　“当然，这个表现的形式和程度因人而异。”研究员补充道，“但是，通过计算分析，我们认为这将使得我们的面部表情增加至少２０％——当然，都是和喜悦相关的。”

　　研究员完成了报告，浅浅鞠了一躬，人们鼓起掌来。
　　这的确是意义重大的成果。何夕看着长桌边所有人如一的容貌，还有他们脸上千篇一律的标准笑容，这样想道。
　　她也抬起手，鼓了几下掌。
　　负责“喜悦”的研究员转向她，等着她的指示。
　　她点了点头，“我批准‘喜悦’进入试药阶段，这会是一款引起轰动的药物。”

　　无比美好，可也无比残酷。
　　正如“天堂”在中心城内，可大多数人只能排着队向城外走去。军衔阶级带来的分配不均，将使得上层的人们变得更像人类，而底层的人们不得不承受受这一份不公。
　　还有处在联盟阴影里的叛军，他们被排斥在联盟的军衔系统外。没有军衔，意味着没有福利和工作；没有工作，意味着没有积分；而没有积分，就意味着换不到药物。于是他们被剥夺了一切感官体验的权利，只能成为狭小房间里的试药者。

　　她维持着笑容，起身离开会议室。
　　等在门口的后勤少尉拎着一个金属箱，见她出来，走上前敬了一礼。
　　“所长。”
　　何夕从一瞬的惊讶里清醒过来，看着他和林一样的面孔，轻轻皱起眉：“是申请的事？”
　　“是，所长。”
　　后勤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恭敬地垂下眸子，等着她先走。她的目光划过他胸口铭牌上、还有些熟悉的名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从联盟学校毕业时统一授予的中士军衔，到如今的少尉衔，当年在讨论桌边侃侃而谈的少年，终究被社会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能够进入设计院，却不知道其他人又会在哪里。
　　“走吧。”

　　何夕刷了护腕，走进办公室。
　　少尉落后她一步，在办公桌前站定。
　　“上面是什么批复？”她看向他手里提着的箱子。
　　少尉又敬了一个礼，将箱子轻轻放在桌上。
　　“包括缓冲剂在内，这是这个月设计院分配给您的原材料。”
　　“我想，我并没有提出过原材料申请。”
　　少尉解释道：“徐院长让我告知您，以后每个月都会有原材料分配到您这里。这是您的权限，虽然您可以申请放弃，但院长说了，他不会通过您的申请。”
　　何夕愣了愣，“噗”地笑出声来。
　　“你现在是院长的勤务兵？”她突然问道。
　　“是。”
　　“帮我谢谢院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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