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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船(四)
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这一日悠然转醒,只觉得身体舒泰之极,似躺在一张软绵绵的床榻上,耳内一片清静,鼻中传来淡淡清香。丘长生心想:“我这是在哪里?难道我真的死了,已经升了天?”一阵恐惧袭来,竟不敢睁开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又想:“死了也好,至少可以跟师父和师兄们重聚一堂,胜却我一人孤单在世。”反而有了一丝快意,忽然心里又叫道:“啊哟,我怎地忘记大师兄了,他还好么?是不是已经到了沧州?我真是该……”本来心里想说‘该死’,但转念一想:“我死都死了,还怎说得上该或是不该。丘长生啊丘长生,你也太爱多理闲事,司空世家生出内乱,又和你搭上哪门子干系,虽说佩儿姑娘救了你一次,但在商丘之时,你已报答过她了,一来一回,算是扯了直。可你为甚么还要充英雄好汉,陪她回洛阳救司空见惯,落到现在这般下场,可说是自作自受。”
一想到司空佩,记起她数次的脸红娇羞,神思一晃,心想:“这个姑娘易容的能耐倒是高明,人也机灵得很,在地牢囚室里,若不是她对赵广天一番挑拨,嘻嘻……”回想起赵广天当时暴跳如雷的模样,忍不住偷偷大乐,再想:“不知她有没有避过范无为的追截,唉,这一次避过了又能怎样,她是司空见惯的女儿,卷入到江湖纷争,实是在所难免。”
“司空见惯和南方问天同时遭了暗算,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武林中势必会引起轰动。”
“南方老儿手足筋脉被人挑断,不知司空老……佩儿姑娘她爹是怎样的情形。”
“哼,中原四大世家,其实个个都非善类,眼里只有权势,如今他们得到这般恶果,不值得惹人同情。”
“最可恶的要数端木湖那老贼,害死了师父和众位师兄,可惜人鬼殊途,我没法亲手杀了这老贼。咦?四世家里头,有两家生了内乱,说不定端木老贼也遭了他属下的算计,双手双脚被废,然后被幽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最好是比南方问天还要凄惨,嗯,再加上游如西和萧子平两个老匹夫相伴,三人也不寂寞。哈,哈哈!”
如此一番胡思乱想,想到得意处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这一笑用力太大,立刻感到右肩阵痛传来,十分地真切。丘长生心头大震:“我还能感觉到痛,难道……我还没有死?”猛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碧纱青帐,身上披盖着朱赤丝绣,伸手往床席摸去,松松软软,下面铺的竟像是鹅绒毛。
他心下狂喜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回想起当时晕过去时,身上已受了多处重伤,正被一大群人追杀,后来发生了甚么事,却丝毫没有印象,只依稀记得听到了落水声。
想起受伤的经由,侧头往右肩看去,见伤处已层层包扎妥善,若非强自用力,倒也不再有痛感,寻思道:“是谁救了我?这又是甚么地方?”欲提力撑坐起来,忽然想道:“我向两个使铁牌的人打了两掌,跟着就内息大乱,苦不堪言,怎会出现这种异状?”
思忆当时的痛楚,兀自打了一个寒颤。当下不敢动弹,缓缓潜运丹田之气,只觉气息平稳中正,并无杂乱迹象。又是一喜,猜想道:“我跟江州六骄缠斗已久,已经损耗了不少的内力,随后又遇上太行九枪、鳌三思、铁牌铜锤等人,一番轮战下来,多半是我人疲力乏,才导致了内息错乱。不错,定是这样。”
想到内力无碍,顿时精神一振,慢坐起身来,向四周一打量,但见好一间书房,房壁以木头搭建,上面涂刷了青色颜料,两侧木壁上各作有一副长条画卷。左侧壁上是一位铁骑将军,剑眉刚目,不怒自威,手上提着一杆长枪,座下键马人立而起,宛如天将临凡,虽然只有寥寥数笔,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霸气,尾端题道‘夫将军神勇者,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斯人逝,宇内寰顾,谁人出武穆。’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但字里行间中,隐隐透出一丝秀气,似乎落款者虽有心大开大阖,无奈仍是欠缺了雄拔神韵。右侧是梁山泊和祝英台草桥结拜图,与对侧相比,这一副图案婉约了许多,不止画笔细腻动人,更是灌注了万分柔情,好像是将之前一幅画中隐藏的娇羞尽数吐露,俨然另有一番风情,末尾也题了字迹:‘修百世缘,君妾誓盟,虽不能连理,亦万古流芳,复何以求。幸哉?幸矣!’丘长生心想:“这两幅壁画,刚柔迥异,有着天壤之别,但分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真是奇怪。”继续看去,两排书架贴壁而摆,一张方形书桌当中而立,桌上笔墨纸砚四宝俱全,一只香炉放在桌角,又有孩童玩的风车、摇鼓一类小物件。丘长生略感奇怪:“房间的主人性格也是怪异,既有如此多藏书,该当是风雅之士,怎地又童心未泯,搜集了这么多玩物?”
一阵脚步声响起,直朝书房传来,丘长生寻思:“来人是谁?莫非是救我的人?”心存感激之下,翘首以待。不一刻,那人来到房门前,却并不敲门或是入内,只听他在外面道:“尊驾醒了没有?”吐字方正生硬,像是刚学说话不久。
丘长生一呆,立时想起了梅十三,门外这人跟他差不多,语调也是颇为便扭,不像是久居中原的口音,但这人又绝不会是梅十三,只因这人不及他说得孔武有力。当下也不敢断定救自己的是否此人,只得说道:“是。”
门外那人道:“我家主人吩咐过,尊驾醒来后,请前去一叙。”丘长生心下疑道:“这人为甚么一直站在门外说话,看似他心有畏惧,不敢轻易步入此房内。我若隔门说话,便显得有些无礼了。”下得床榻,打开房门,一股凉风迎面扑来,丘长生大吃一惊,只见远处江水拍打着峭崖,水鸟展翅低翔,斜日照射下,嶙峋碧波闪闪灿灿,原来自己竟是身在船上。
正惊奇之际,听得那人道:“尊驾请随我来。”向他看去,这人碧眼鹰鼻、颧骨高凸,令人一望便知这人绝非中土人氏。
丘长生满腹疑问,却又无从问起,跟着这人走了几步,终于按耐不住,问道:“贵上是哪一位英雄高人?这艘船要去向甚么地方?你……”本来还想问‘你们是哪一番邦人’,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此一问未免唐突。那人头不回、脚不停,道:“见过我家主人,一切就有晓分。”丘长生一愣,随即知他是说‘一切就有分晓’,怕是他初学汉字不久,纰漏错字不可避免。无奈之下只得作罢,猜想道:“这人每次提起‘我家主人’时,言语极是恭敬,不知这一位主人是何方英雄,居然有如此威望。”
走出船舱,上了甲板,但见这艘船好是阔大,甲板长达十余丈,周围栏杆上插有大大小小的旗帜,旗上绘着烈火图案,熊熊火焰似要将帆旗点着,几幢小木屋零星矗立,青色布帆吃饱风向,但船行速度仍是不快,是以走的四平八稳,人在船上,丝毫察觉不到船身的晃动。
沿着船舷走了六七面火旗,前面那人忽然驻步,指着对侧的一间木屋道:“尊驾请!”言下之意是要丘长生一人前去,自己不便跟随。
丘长生早觉得这艘船处处透着古怪,船的主人又神秘难测,但心想:“这人既然救了我,想来也不会存有恶意,我又何必猜疑。”当下也不以为意,向领路的汉子一抱拳,踏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间木屋颇为特别,只南北方向有板壁,东西方向却是空空敞开,恰好可见两侧江水,清风带着水沫吹来,令人倍感清爽,不禁为之拍案叫绝。一人背对而坐,身姿婀娜,显然是一女子。这女子着宝绿绸衣,腰束鹅黄玉带,难掩富贵之气,令人奇怪的是,她虽有贵气,身上却绝无一样配饰,甚至乎连发钗也难觅见。丘长生寻思道:“这女子是谁?难道她跟我一样,也是来见这艘船的主人?”
沉吟片刻,信步入内。只见她身前摆着一只棋盘,棋盘上已经置放了不少棋子,黑白双方正缠斗得激烈,那女子弯眉深蹙,右手食指和中指捏着一枚黑子,左手轻敲桌几,将黑子摆在‘上’部七七路位置,跟着左手又拈起一枚白子,换成右手轻敲桌几,笃定良久,再将白子置入六三路。
如是不住交换黑白棋子,直至将一枚白子摆入‘平’部四六路后,再以右手拈起黑子,思索了一炷香的功夫,始终无法将这一子摆入棋盘,左手渐敲渐缓,终于停了下来,将黑子放回棋罐里。
丘长生道:“你一人下棋,怎能分出输赢?”那女子猛抬起头,微感惊异,像是刚刚发觉面前多了一人,旋即又恢复正常,说道:“既然有棋局,就要分出输赢,下棋的是一人还是两人,并不重要。”她抬头说话后,丘长生才看清这女子的面容。
却见她正处妙龄芳华,朗目疏眉,神清骨秀,眼神中流露出英气,眉宇中又暗藏娇柔,不施粉黛,有清丽秀雅的味道。丘长生从船舱走到甲板,一路上所遇见的,无不是碧眼高鼻,一眼便可看出他们是外域来客,而眼前这位姑娘分明是中原女子,又听得她说得一口地道的江南口音,顿时大感亲切,笑道:“这不一样,你跟自己下棋,输的是你,赢的也是你,那可没甚么乐趣。”
那女子傲然说道:“哪一方输,哪一方赢,全由我来定夺,你说有没有乐趣?”伸手将最后置放的那枚白子拾起,转而放入一枚黑子。丘长生一呆,摇头道:“输赢的乐趣,并不在最后一子。”那女子凝视他一会,又将白子换回黑子,道:“请坐。”
丘长生心想:“帆船的主人说是要见我,怎么一直没有现身?这位姑娘既是在这下棋,说不定清楚船上这些的来历,我何不先探知一二。”转念又想:“这个神秘人物对我有恩,我若追问他的底细,岂非多有不敬?”打消了好奇的念头,静坐以待。
那姑娘道:“你叫丘长生,是不是?”丘长生奇道:“你怎地知道?”那姑娘似没听到他的问话,又道:“听说你剑法很好,江州六骄也败在你手下,是不是?”丘长生更是惊讶,问道:“你又如何得知?”那姑娘继续说道:“你是南山门弟子,但身上的内功,又属少林一派,是不是?”丘长生大惊失色,疑道:“你……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她脸上微现不悦之色,显是平时颐指气使惯了,不容对方有半点执拗。她连着问了三个‘是不是’,倘若换在平时,对方只得说‘是’或‘不是’,断不能像丘长生这般,不但不正面答话,还反过来向她追问。
丘长生却没发觉她神色的变化,只感到惊愕万分,琢磨道:“我跟江州六骄过招时,只有佩儿和南方老儿在旁,难道……”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急问道:“佩儿姑娘在哪里?”
那姑娘道:“佩儿?你是说司空见惯的千金?我没见过她。”随即又‘咦’了一声,微微泛出笑意,道:“她是你的情人,对不对?”丘长生脸上一红,道:“不是。”
自他进来之后,见眼前这位姑娘一直是冷言寡味,似乎总有高踞他人一等的意思,直到此时才流露出淡淡笑容,犹如冰花吐蕊,极是绚烂柔美,但这笑容很快就消失。
丘长生苦思道:“她性子看起来十分孤傲,有傲气的人,想必是不屑说谎,只是她说没见过佩儿姑娘,既是如此,那又怎会清楚地牢里发生的事?江州六骄吃了败仗,这于他们并不光彩,多半不会随处乱说,这可奇怪了。《八脉通体经》本是少林寺的秘籍,而少林武功名扬天下,熟知的人必定极多,只要我使出了内力,被武功高强的人看破,也不稀奇,当日伏笑灭就曾问我是不是少林弟子。不过这位姑娘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小,难道就已经身负了绝学,能在不经意间瞧出我的内功属少林派?”
满脸疑惑地向她看去,又想:“这也说不定,有些事不能单以年龄而论,就好像她说话时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跟年龄就很不相称。我听人说,下棋能修生养性,可能是她常跟自己下棋,人也变得老成许多。哈,要再过十年二十年,她不是要以老婆婆的口吻说话了?”想到这里,禁不住笑了出来。
那姑娘双目注视在丘长生脸上,见他先是极力冥思,随后又满是困惑,最后竟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双眉一蹙,沉下脸道:“你笑甚么?”丘长生恍如梦醒,忙收起浮笑,道:“没甚么。”那姑娘认定丘长生笑得不怀好意,可他嘴上不承认,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她向来受人尊崇,何曾遇到过敢笑自己的人,顿感烦躁,嗔怒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丘长生听她将自己的底细说的一清二楚,早已隐隐猜到这位姑娘来头不小,但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也不理会这女子到底是谁,笑道:“我底细都被你查清了,再让你猜到我笑甚么,那也不稀奇。”他明知这姑娘性子高傲,就算问她是如何得知这些事,也绝难得到答案,于是索性不问。那姑娘‘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便好。”丘长生伸了伸舌头,不再相辩。
那姑娘斥道:“你伸舌头做甚么?”丘长生心道:“你这姑娘也太蛮横了,难道别人在你面前只得恭恭敬敬,不能有半分自由?”别过头去,说道:“姑娘既是能猜到我笑甚么,自然也能猜到我为甚么伸舌头,何必来问我?”那姑娘厉声道:“你说甚么?”丘长生奇道:“我说甚么?哈哈,姑娘本事这么大,就算没有听清楚,心里也能猜到,更加用不着来问我了。”那姑娘找不到辩驳之辞,不由得为之语塞,只气得她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丘长生看她气成这样,一时始料未及,心下微感歉疚,道:“好罢,就当是我错了,这就向姑娘你赔礼。”那姑娘怒气未消,说道:“谁稀罕?”丘长生叹道:“大不了以后在姑娘面前,我不笑不伸舌头就是了。否则我若笑了一声,便……便由得姑娘笑回我十声,决不敢有任何怨言。”语气中大有委屈、苦恼之意。那姑娘柳眉一展,险些‘噗嗤’一笑,只是她素来冷峻,深觉若笑了出来,那便十分尴尬,强忍笑意,道:“你爱怎样,关我甚么事?”
突然之间,一团灰影踏水而至,其时大船离岸有二十丈之遥,按照常理,即便是世上轻功再好的人,也无法一跃跨过此等距离,但那人踩在水面上,竟如履平地,一只脚点在水面上,身子便纵出一大步,随即另一只脚点水,再纵出一大步,眨眼之间,已到了船身近处。丘长生这才看清那人是个中年道姑,她手上拿着一柄拂尘,左右脚的脚底下各有一块木板,每次踩在水上时,不待木板完全浸入水中,身子已倏地弹起,原来她是利用木板的浮力前行。这等妙想天开之举,实是让人叹为观止,丘长生直看得目瞪口呆。
那姑娘背对着河岸,并未看到道姑的这一举动,但察觉到对侧坐着的丘长生眼神有异样,转过身看时,那道姑已跃上了船舷,直朝这厢本来,口中冷喝道:“小贱人,受死罢!”拂尘挥出,打向那姑娘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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