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京都游乐场。

　　冯灯从海盗船上下来，不住喘着气。

　　季源现在去了三年前的海管所，冯灯作为东道主陪小石头和章敏玩一天。

　　此时，那两个孩子活力四射，带着章天成去玩旋转木马，她转那个头有点晕，于是去买食物的地方等待。

　　江袁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戴着墨镜，看到冯灯，于是径自走了过来。

　　先打招呼：“冯小姐。”

　　冯灯看清来人，觉得好巧，“江小姐好久不见，恭喜你心脏手术成功。”

　　江袁说谢谢，又问了两句冯灯怎么会在这处。
　　冯灯如实告诉以后，两人便趁着这个间隙说起话。

　　江袁坦白：“其实现在远不到我出院的时候，虽然之前跟你说手术很成功，但其实也延长不了多长时间的寿命。我马上要去邻市调养，今天好不容易出来。”

　　阳光有点大，冯灯帮江袁挡了下：“这里挺闹的，不适宜养病，你今天怎么会来了这里，是要见什么朋友吗？”

　　冯灯猜对了。
　　江袁的后背往后靠了靠，嗯了声：“我有个朋友是这里的安全管理员，今天来跟他见最后一面。”她笑了笑，虽然脸色不大健康，但整个人比之前见的时候柔和了很多：“我这段日子在写书。”她忽然这么说。

　　冯灯闻言歪了下头，征询地看着这人。

　　江袁笑容放大：“作死的我，这辈子总算有很多扬帆的经验和突发事件处理的心得，准备全部写出来，然后托了规规矩矩的好朋友，用她的名义发出来。”

　　冯灯一时理解了她的意思：留下人生的财富同时又不和扬帆、江袁扯上关系。全部留下，孑然再走。
　　“那……”冯灯看着这个女人：“写得怎么样了？”

　　“一半了，余生应该写得完。”

　　“恭喜我吧。”江袁说：“总有些有用的东西给我所有的热爱。”

　　“恭喜你。”那位江袁口中的安全管理员来接她的时候，冯灯觉得，保持这样平和的心态，病魔可怕，她大概也能走好余生。

　　她喜欢这世上所有的人得偿所愿。

　　忽然，周遭原本就有的那种嘲笑什么人的声音在江袁走后，在冯灯的耳朵里变得清晰。

　　有人说：“哇，那个人连路都走不稳来什么游乐园啊。”
　　有人说：“他怎么走得像个企鹅啊。”
　　还有小孩子舔着冰激凌大笑。
　　冯灯于是抬眼望去：

　　大概十米外的地方，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正在看风景，一大树的凤凰花火舌样绚烂。
　　男孩子仰着脑袋，时而向前走，却是左摇右晃。

　　忽然这人回头，应当是想买冰激凌吃，便往这处而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是艰难，却很勉力，让自己不至于真的摔跤。

　　冯灯不认识他，怕人家觉得援手有看轻的意思，所以她依然坐在原地，只是下意识往左边坐了点。

　　这样，等那个男孩到的时候，被人嘲笑的小孩子，也拥有尊严的座位。

　　·
　　季念果真在冯灯旁边坐下，下意识也看一眼这位给他空间的小姐姐。

　　小姐姐长得真好看，宛如上个世纪的那种相片美人。

　　相片美人对他微笑，他也就回以一个微笑。

　　那一瞬间季念觉得：其实外面不像妈妈说的那样，所有人都会笑自己。

　　他能感受得到——刚刚那个微笑，就是书里说的那种善意的点头之交。

　　天太热。他抬手扇了扇风，转眸去看卖冰激凌的地方。那里人头攒动，冰激凌的冷气却也很鲜明。
　　他莞尔笑了——这十五年来，他几乎都在季家那个大宅子里生活，要不是母亲裴苓榆最近似乎在忙什么事情。他出来看世界的计划没那么容易实现。
　　现在他很开心。

　　这种开心让他暂时把坐出租车、走路……这期间所有人看怪物的目光统统搁置一边。

　　想了想，他把视线挪回来，转头又看了眼这位给他让座的姐姐。

　　这回，季念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

　　是母亲裴苓榆的手机里，还是她放在某个抽屉里的照片？

　　不得而知。

　　季念刚想说话。
　　身旁一空。

　　相片美人站了起来。

　　只见她迎上两个小孩，又走过来说笑着给他们一人买了支冰激凌，就这样，和一个五十多岁被称作章叔叔的男人并肩往前，
　　那两个小孩似乎与他年纪相仿。
　　男生说：这次去玩云霄飞车吧。
　　女生说：小石头，我才不！我要去和卡通人物合照。

　　“你们女生就是知道拍照。”那边的声音越来越稀薄，那几个人也渐渐不见了身影。

　　季念后来一直记得：这个姐姐没有笑他。

　　他有些羡慕地转身去买自己的冰激凌，心想：如果有人跟我一起玩的话，女孩子的拍照游戏，他也愿意奉陪。

　　·
　　冯灯接起季源洲的电话时，章敏跟小石头已经洗过了澡。

　　他们四个人在家里吹空调，章天成告诉冯灯订的车票是明天早上。

　　小石头和章敏爱赖床，章天成简单收拾了下就告别冯灯，直接去车站附近的宾馆住，以给小孩子更多的睡眠时间。

　　他们来这的场景宛如昨天才刚刚发生，走，一下子就变成今天的事。忙忙碌碌送他们离开。冯灯心里有了浓重的不舍。

　　她说你们要不然再玩几天。

　　鼻尖酸得发涩。

　　她总习惯不了离别。

　　章天成上出租车的时候告诉她：“等过段日子，小石头和章敏的补习班结束以后，会再带他们过来的。”

　　虽然章敏和小石头也很不舍得，但是小孩子从来不知道离别真正的含义。

　　他们总是说：“嗯，我们下次还是会来找冯灯姐姐的。”

　　冯灯于是只好挥手，
　　心里一阵空落袭来，

　　可真的看到这两个小孩子因即将前往的旅游景点而大笑——

　　冯灯又头疼地小庆幸：哇，再多几天，她可搞不定这两个青春期。
　　只是这庆幸里有着温煦。

　　他们上车离开。
　　冯灯觉得：搞不好，没过几天，她就会嫌弃这两个混世魔王把她家和生活打乱了。

　　网上不是总有那种解说吗——放假的孩子回家，母亲情感态度变化的配图：啊你终于回来了，宝贝我好开心、你这孩子怎么天天睡到中午、你怎么又在玩手机、作业做好了吗、你给我快滚回学校……

　　冯灯没有这种经历。

　　六岁半，她便失去了母亲。

　　回程，她抬手，随手把齐肩发蜷了起来。
　　一阵暖风吹过来，她从小区安保旁的人行过道穿过，那时心中生发一点想念加柔软——其实她刚刚可能体会到了类似的情绪，只是角色里，她是那个大人。

　　·
　　季源洲：“从记录上看，三年前是有一艘周川名下的船只出港。”他站在京都海管处的工作人员对面，不远处水声被玻璃窗格挡，只有很浅的一层。

　　有如他声音的磁性，含着一点对外人的距离。

　　大门打开，一个面熟的脸孔进来。

　　海管处三年前劝阻季源洲不要出海的老徐没想过会再见到这个人：“之前周川来查过，那时候周教练脸色发黑，搞得我都以为当初乘船出海的你去世了。”

　　老徐拉了把长条凳，坐下：“一年前，我孙子给我看哪个频道的名人访谈，我当时就觉得电视上那个季源洲肯定不是我劝别出海的那个人，因为那么大风浪的话，人肯定死了啊。”

　　当着当事人讲这种晦气话，因为人还活着，仿佛就变成了奇迹的谈天。

　　老徐的面孔——季源洲努力回忆了一遍，没有丝毫印象：“几个月前，我也亲自来过这里，当时他们说徐老伯你回乡探亲了，你好。”季源洲礼貌点点头：“我叫季源洲，只是——”

　　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三年前的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老徐原本来的时候，听说这个季源洲就是当年那个出海者，心想人活着，那便是来找他谈些无甚重要的事，或许只是问个事情。
　　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徐苍老的眼渐渐抬起。“你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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