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万物

　　狭小的监/室中，头顶的灯光把四周墙壁照得一片苍白。瘦弱的女孩，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膝盖上。环抱身体的双手不断紧缩，指甲深深掐进衣服的褶皱里。她口中喃喃着模糊不清的音调，身体轻微地前后晃动着，好像重复着一种固定的节奏。
　　床边的小桌上，摆放着今天的午餐：香酥金黄的鸡腿、夹着煎蛋的三明治、青翠的西兰花、蘑菇浓汤……食物原封不动地在餐盘里躺了太久，早失去了诱人的温度。一只细小的苍蝇，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小碟鲜红欲滴的樱桃上。
　　忽然，“哗”地一声，监/室的大门被打开。
　　两名全副武装的高大狱/警，一左一右地立在门边，紧随其后走进来的，是一位短发的中年女警/官。
　　她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双手后背，双腿微微分开。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不输于男性的沉稳气质，但目光却是柔和的。
　　她注视着床上的女孩，轻轻地开口：“该走了，艾米丽。”
　　女孩像被蝎子猛蜇了一口，一下子抬起头，拼命地把身体缩得更紧，后背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她干脆转过身体，把脸压在墙上，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不，滚开，从这滚开！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左边的狱/警有些火大地撇撇嘴，刚想上前，却被女警/官挥手拦了下来。
　　她放轻步子，走到床边，跪在女孩身后，小心地扶住女孩颤抖的肩膀。
　　“哦，艾米丽，冷静下来，你能做到的，只有268步，我们很快就能走过去的不是吗？268，我们来打拍子，1，2，3……你那首歌是怎么唱来着，在天空响遍的竖笛，天使拥抱着画布……”
　　“是口琴，天空响遍的口琴。”
　　女孩忽然转过头来，淡淡地纠正着，情绪不知不觉平静了许多。
　　“哦，对，口琴，是口琴，差点忘了咋们的劳伦特，是个口琴小天才呢！”
　　女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把女孩被泪水粘在嘴角的头发拂到耳后。
　　“劳伦特，上帝呀，我还能再见到我可怜的小劳伦特吗？”
　　“当然，当然……来，让我们先站起来……”
　　女孩被一点一点地扶下床，她的双脚抖得厉害，半个身子只能靠在女警/官的肩上。
　　“我说一，就迈右脚……一……对对，就这样，做得真好……二……”
　　女警/官几乎把女孩半抱着，一点一点挪到门口。身后的狱/警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别磨蹭了，上面那帮人还等着快点完事儿……”/
　　“闭上你的嘴！”
　　女警/官一声呵斥，他只好无奈地两手一摊，对着旁边的同事耸耸肩。

　　一步一步，皮鞋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回响着。开始节奏缓慢，还会时不时地停顿下来，渐渐地，脚步声变得平稳了许多。
　　“167，168，169……”两个声音在轻轻地数着。
　　女孩已经没有靠在女警/官的肩上，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不疾不徐地向前迈着步子。
　　走到最后的楼梯面前，她甚至松开了女警/官的手，自己抓住扶手，慢慢地，却平静地走上台阶。
　　楼梯的尽头，敞开的大门外，一条暗色的影子垂挂在一片空茫的光里。女孩越走越近，抓在扶手上的指头不断用力，指节也开始泛白。
　　当她走进门里，眼前的一切骤然清晰：正中活板的上方，一指宽的绞索一动不动地悬挂着，狱/警、法/医、监/刑官员面无表情地站在周围，仿佛在默然地看着一只献祭的羔羊。
　　“扑通！”女孩忽然栽倒在地上。
　　很多死/刑/犯在行/刑之前，都会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身体瘫软，神智混乱，甚至大小便失禁。对这种情况，狱/警们早已司空见惯，他们麻利地抬出一块木板，两个人分别抬起女孩的头和脚，把她移动到木板上。女孩没有太多的挣扎，只是把手紧紧攥在胸口，双眼禁闭，大张着嘴，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在费力地呼吸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满脸流淌。
　　“不，不，等一等，给她一个机会，她能自己站起来！”
　　女警/官一个箭步冲上去，试图阻止狱/警/们把女孩绑在木板上。
　　“米娅，你不是刚入职的小警/员了，行刑的程序，还需要我这个同僚来提醒么！？”
　　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矮个子的警/员抱臂看着眼前的一切，单薄的嘴唇朝一边扬起，笑容轻蔑。
　　女警/官与他对视一眼，猛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退到了一旁。

　　肩、胸、腹、大腿、小腿、脚腕……近十条黑色的约束带，把女孩牢牢地固定在木板上。两个狱/警一左一右地把木板直立在活板上，垂下的绞索，在女孩面前微微晃动着。
　　当狱/警把黑色的头罩套在女孩头上时，她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不，拿来，把它拿来！我看不见了，我不能呼吸！哦，不，天哪！”
　　狱警没有理会她的尖叫和挣扎，接着把绞索套上她的脖子。
　　这时，一个身影冲了上来，她推开一旁的狱/警，把绞索从女孩脖子上取下来，再缓缓摘下了女孩的头罩。
　　“米娅，你疯了吗！？”矮个子警官大声咆哮起来。
　　女警/官却头也没回，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脸颊：
　　“艾米丽，亲爱的，睁开眼睛吧，没事了，没事了……”
　　女孩剧烈起伏的胸膛在女警/官的安抚下，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她依旧不停地流泪，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米娅，我会把今天的情况立马汇报上去，你会被处分的！你等着吧！”
　　女警/官的无视彻底激怒了矮个子警/官，他几乎跳着脚冲向一旁的电话。
　　“汇报去吧！该死的，随你的便！‘不守规矩’的米娅如果真在乎这些，十年前就当上典狱长了！”
　　女警/官的话像冷硬的钉子砸下来，矮个子警/官的手一颤，抱着的电话“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女警/官回过头来，她忽然发现，女孩的身子在极不自然地颤抖着，眼里有难以形容的光。
　　女警/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猛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家属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老人看见眼前的一幕，早已泪流满面。但她握紧胸前的十字架，用“微笑的语气”对身边的小男孩说道：
　　“劳伦特，你不是要来送姐姐吗？艾米丽姐姐现在已经上船了，快，给姐姐说再见。”
　　小男孩穿着一件灰色的小西装，料子有些陈旧了，却熨烫得整整齐齐。他白皙的脸蛋儿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就像两片粉嫩的玫瑰花瓣，可惜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里，却没有神采和焦距。
　　男孩一手拉着老人的裙角，一手攥着一把口琴，他有些犹豫地开口：
　　“姐姐，我本来不该来的……琼斯奶奶，还有大家，都说我不该来……但他们谁也不告诉我你什么时侯回来……我，我就想再听姐姐唱一遍那首歌，就是前几天你唱的那首，我想把它编成曲子，这样，以后我就可以一边吹口琴，一边想起姐姐啦……”
　　男孩把口琴在衣服上擦了擦，脸上有不舍的伤心，也有淡淡的期待。
　　监/刑官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说，就是这个男孩吧，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怪不得会被怀特家那两个变态儿子给看上……”
　　“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看不见阳光，只有个姐姐相依为命……不过，还真看不出来，他那个成天只知道闷头干活儿的姐姐，竟然会杀了两个大男人……案发的晚上，那两个混蛋差点把小男孩给……哎，也幸亏他姐姐及时赶去……”
　　“法/律是无情的……不过，如果有钱请个好律师，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小男孩听不懂，也没有留意周围的声音。见姐姐半天没有回应，他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小声说道：“姐姐，你在生劳伦特的气吗？你在怪我任性跑来……”

　　绞索背后的女孩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泣出声。女警/官不停地替她擦去泪水，在她耳边轻轻说着：
　　“艾米丽，唱一句吧，你能做到的，别让小家伙失望……”
　　女孩深深呼吸了几口，胸膛被束缚着，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但她用力地一闭眼睛，然后睁开。
　　小男孩把头埋得更低了，就在他快哭出来的时侯，熟悉的歌声突然传来：
　　“你最喜欢的这段旋律，是响遍天空的口风琴，
　　天使拥抱着画布，那幅风景多么美丽。
　　其中是：吹拂的清风，淡淡的花瓣，春日的追忆。
　　优美的声音，歌唱的少女，鸟儿的鸣啭，指针前进。”
　　……
　　小男孩一阵欣喜，只停顿了短短一会，他就拿起口琴，和着姐姐的歌声，吹奏起来。
　　女孩一边控制着啜泣一边歌唱，歌声时断时续，小男孩的口琴声，也常常跑了调子。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再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一位年轻的女检/察/官，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她紧紧捂住嘴，泪流满面，悄悄离开了座位。
　　“其中是：夜晚的窗边，微笑的月亮，秋日的追忆。
　　优美的声音，歌唱的少女，虫儿的振翅，指针前进。
　　美丽的万物，一定不会忘记，
　　采撷世间之美正是众生降临的意义。”
　　……
　　女警/官把绞索套上女孩的脖子，女孩感激地对她笑了笑，继续唱着。
　　歌曲结束的一刻，双眼通红的女警/官对一旁的助手做了下手势。他迅速地按下按钮，活板打开，女孩掉了下去。

　　“姐姐……姐姐？你怎么不唱了？你已经走了吗？”
　　“怎么这么安静，为什么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小男孩伸出双手，摸索着，想往前迈步，却被身边的老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呵呵……”他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想起来了，姐姐说过，如果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是因为有天使正在飞过呢……”
　　“那么，劳伦特也要乖乖的，不能打扰天使和姐姐的旅行……”
　　小男孩说完，在老人的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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